宋理打开布包,里面仅放着一捆香、一个酒壶和一鼎被红纸包裹着的香炉。她拿出香炉在炉顶内倒满酒,取出凝神香插入酒中,凝神香竟稳稳地站住了。接着点燃香炉里的酒,酒面燃烧生起的蓝色火焰竟凭空现出了士兵的模样,它们争先恐后地往凝神香上爬……紧跟着一股子莫名的香气飘来。
“往生神请姜迟言。”宋理挺直了腰背,正色的说到。
许是受到这气氛的感染,姜迟不自觉地站起身来,拿出先前准备的资料,沉声说着:“来者和硕纯悫公主求问额驸博尔济吉特·喀尔喀台吉·策凌在其身后之事。经查证,额驸博尔济吉特·喀尔喀台吉·策凌终年于乾隆十五年,乾隆乃康熙帝四子爱新觉罗·胤禛之子的年号,额驸乃寿终正寝。”
公主听闻挑眉,又唏嘘的摇摇头,“呵。竟是四哥做了后来的皇帝啊。”说完,似是想起了一些不打紧的往事般嘴角轻蔑一笑。
姜迟继续说到:“康熙四十九年农历三月二十七日,公主仙逝三日后,额驸伴驾回京,将公主葬于京师郊外。鉴于公主与额驸膝下无子,特过继额驸侄子成衮紥布为继子,与额驸一同为公主守孝三年。”
“三年啊……”公主呢喃着……
姜迟点点头。“守孝期满,康熙五十四年额驸继续奔赴漠北塔密尔,阻击漠西准噶尔汗国的扩张,这一驻守便是四年。康熙五十七年,额驸策凌回京复命。隔年,十四阿哥胤禵受封大将军王领兵出征西北,策凌奉命担任前锋大将。在这场战争中,清军大胜准噶尔,策凌率兵烧毁了准噶尔的军粮,断其粮草供应。并在大军回师之时,再次击败了准噶尔请来的援兵,史书《清史稿》中记录:额驸策凌,一军雄漠北。”
公主听闻,欣慰的笑了。“本宫的额驸,自幼生活在漠北,虽来京居住甚久,却也是多年从军,对漠北的山川地理十分熟悉。对喀尔喀部多次为准噶尔部欺凌的事十分愤怒,历年来培养猛士数千,以军法规范军队,随时严阵以待,继而才能称雄漠北。”
姜迟接着叙述:“隔年康熙五十九年,策凌奉命驻守傅尔丹,其间多次击败准噶尔兵,清政府为表扬其功绩特授予其扎萨克一职。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康熙帝驾崩于京,终年69岁。步军统领隆科多宣布康熙遗嘱,四阿哥胤禛继承皇位,是为雍正皇帝。
雍正元年,雍正帝念着妹夫策凌过往功绩,特诏封策凌为多罗郡王,原公主府改为郡王府,允许策凌将公主您的生母纳喇氏带出宫居住。”
听到此处,公主终是落下了眼泪,“额娘说的对,我们娘俩只能靠着额驸了。”
“雍正二年,雍正帝命策棱和同族的亲□□津多尔济一起进驻阿尔泰,并且授予他副将军一职,下诏命策棱出行允许使用正黄旗的仪仗。正黄旗一直都是由皇帝亲自统领,是上三旗之一,公主应该明白其地位。”
公主听闻欣慰至极,灿然一抹微笑。“自然。”
“雍正九年,策棱跟从靖边大将军出师征讨噶尔丹,清军大败,遭准噶尔追击,策凌挺身而出斩杀准噶尔军的大将,战后皇帝论功行赏,策凌晋封为和硕亲王。赐银万两,又授为喀尔喀大札萨克。
雍正十年,策棱与将军塔尔岱青驻守达本博图山,逆境中取胜,雍正帝赐策凌“超勇”称号,赐黄带。同年十二月,晋封已薨逝的和硕纯悫公主为固伦纯悫公主,追赠她为固伦长公主,策棱晋封为固伦额驸。”
“固伦……长公主?!……”听之至此,公主惊得握紧了手中的丝帕,“怎会如此?本宫并非嫡出啊,怎会如此……怎配的如此待遇……怎会如此……”呢喃着再次落下泪来。
宋理虽有猜到,但是亲耳听到还是很震惊。“固伦长公主”虽是追封,却也是雍正帝首肯的,大概也是知道自己这位妹夫在意此事。
公主虽有隐忍却也抑制不住泪水涌出,“如此高的荣誉,想来额驸这么多年定是征战艰辛,日夜操劳,可有再续弦?为其分忧。”
姜迟思附了一下,直言。“有一妾。并非策凌所愿,乃雍正帝念起孤苦为其指婚。”
公主竟没有吃味,眼含泪光的点点头。“甚好,甚好。”
而姜迟没有讲的是,这场得以让公主晋封的战争中,并非未失一车一马,而是让那位雍正指婚的小妾与小妾为策凌所生的两个儿子遭准噶尔偷袭掳走。直到八年后,两国战事平息,准噶尔使者来京商谈两国边界,准噶尔使臣哈柳甚至故意挑衅的问额驸策凌:“我记得额驸好像有两个儿子在我们准噶尔,怎么不让他们来京居住呢?”。
策凌深知哈柳的羞辱之意,况且十年过去了这两个儿子本就是蒙古人,想来定是被他们洗脑成阿布叛国的贼子,怕是一心想要手刃阿布,遂说到:“策凌这一生蒙恩于先皇与公主,公主所出的继子成衮紥布才是我的儿子,其他人与我无关。”
言语冰冷,表情冷淡,大概在那一夫多妻制的时代,对一个人的深情就必然对其他人冷血吧。
姜迟看到公主已稍有平静,便继续讲述下去。“两年后,也就是雍正十三年,雍正帝驾崩,终年58岁。传位于皇四子弘历。”
公主已然调整好状态,抿了口茶,感叹道:“四哥,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皇四子弘历继位后改年号乾隆,乾隆四年冬,清政府与准噶尔敲定边界。乾隆帝嘉奖额驸策棱忠义,封其子成衮紥布为世子。”
公主不禁感慨,“成衮紥布本宫倒是见过几次,跟本宫颇为投缘,他要上学的年纪,我们便把他接来了公主府,那段时光因为有他公主府变得灵动了不少……”这就是缘分吧。
大概落幕终会在美好之时来临。姜迟看着公主说到:“乾隆十五年,额驸策棱病逝,终年78岁……”
眼前的女子并未向想象中那般嚎啕大哭,只是平静的闭上双眼,潸然泪下。
姜迟这次并没有等公主平息,急不可待的讲了下去:“策棱临终留遗言‘请与纯悫公主合葬。’,皇帝应允。后来棺椁进京时,乾隆帝还亲自上前祭奠,特命其配享太庙,谥号“襄”。公主您的额驸是清朝第一位享受皇家香火的额驸了。”
全部讲述完,续神香依旧稳稳地插在酒中,不偏不倚的燃烧着,公主语带哭腔的问到:“额驸可在这念都?”
这个问题姜迟倒是不知如何解答,疑惑的看向宋理。
宋理定眼看着失魂落魄的公主,说:“不在。他不在这里。想来他是没有什么遗憾了,也就没了执念。”早在姜迟查资料的时候,宋理便用罗盘搜寻过了。
“怎会,怎会没有遗憾?”公主难以置信的问着,没与自己共白首难道不是遗憾么?
“准噶尔叛乱平息,边界限已定,继子成衮紥布也立为了世子,想来日后必会沿袭爵位,有何遗憾?还是说……公主您自己还有执念?”宋理咄咄逼人的看着公主,姜迟讲述完毕续神香依旧没有燃尽,依旧不偏不倚的站在酒中,这就说明公主的执念本不是知晓额驸策凌之事!
“我一直很纳闷,你说你的执念是额驸,你离开人世的时候额驸带你随军在漠北征战,可你的执念之所却是在这京郊的公主府。现今几何我并不了解,但你应该早已注意到,这念都里来者的穿衣打扮早不似你来时的模样,况且你乃堂堂大清公主无论是小说还是野史,多少都会对你与额驸策凌之事有所提及,怎会这些年均未曾知晓额驸后半生之事,除非……”
公主平静的看着宋理,吸吸鼻子,继而释然的叹了口气,摇摇头。“果真是瞒不过宋小姐啊。”终归是大国公主,仪态并没有透露出丝毫不安,反倒自然的讲了起来。“就像这位小姐讲的那般,本宫的额娘是后宫一位不得宠的嫔妃,娘家也只是一位小小的巡抚,毫无背景可言。额娘进宫后每年见到皇上的次数屈指可数,怀上我之后,便视我为救命稻草。怀胎十月间额娘整日万分小心,终于在春寒料峭之际生下了我。呵,一个公主、一个不得宠的嫔妃,似乎注定了今后的日子艰难。额娘说生下我之后,她哭了整整三日,甚至想过寻死,但终究是放不下尚在襁褓中的我。许是老天爷怜悯吧,本宫出生之后皇阿玛便忙于撤藩之后的安置问题,无暇顾及我们娘俩,反倒可以拿来做被冷落的由头,免得惹人嘲讽。”
公主出神的凝望着远处,好似那个角落曾站着年幼时的她一般。“慢慢的本宫长大了,那时候的公主是没有资格进学堂读书的,好在额娘自幼跟外祖父学过几年四书五经,额娘便教我认字读书,同我讲她知道的天下之事。本宫也是从额娘口中第一次知晓了蒙古,知晓了这个世上除了满人、汉人还有其他民族。后来啊,本宫有幸遇到了他。说起来本宫第一次见到他,便知晓他就是当日皇阿玛收编的蒙古人。”
“你知道他的身份?”姜迟忍不住插嘴。
公主看向姜迟点点头。“怎会不知,本宫自幼便与下人们玩的甚好,宫里有什么新鲜事他们都会对本宫讲,包括皇阿玛收编了元朝后裔的事。”
宋理眼神依旧犀利。“所以你接近他?”
“对。”公主倒是坦然,说着看向宋理,“这是我唯一能带额娘走出皇宫的机会,哪怕是最终会远嫁漠北,我也必须要赌一次。”此刻的公主眼神灼灼,早不似刚刚的柔弱,可眨眼间却又转变得羞怯了起来,“只是本宫没想到,与他竟是如此的鸾凤和鸣。”
姜迟不愿相信眼前仪态端庄的公主竟是别有用心之人,她由衷的希望:“那他定是公主的命定之人,是公主的福气。”
公主认同的看向姜迟点点头,“是,是本宫和额娘的福分。皇宫的宫闱很高,隔绝了一切跟宫外的联系,额娘自打进宫以来便再没出去过,本宫便想带额娘逃出去,去一个没有皇宫礼节的地方生活。可本宫成年之后,皇阿玛似乎真的忘了孩儿,久久未给本宫安排婚配,就在我绝望之际,他给了我希望,他说他也是可以娶我的蒙古人。后来本宫真的嫁给了他,拥有了自己的公主府,本宫便想带额娘出来看看,奈何宫里规矩甚多,皇上在世哪有后妃出宫生活之事,加之没过多久本宫便与额驸奉命戍边,这一拖…便是本宫的一生……”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宋理忽然想起早些时日看到的诗句,此时刚好可以用来形容公主的额娘。“康熙帝驾崩后,公主的额娘被雍正帝特诏允许出宫去策凌的亲王府,也就是以前的公主府居住,想来晚年应该很顺遂。”
“嗯。”公主眼含热泪的点点头,“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本宫放不下的什么……”
公主说话的时候,并没有人注意过续神香,等再回过神来时,续神香已燃烧殆尽……
公主的身体开始趋于透明,这般情景姜迟是第一次见,震惊的瞪大了双眼。
宋理则是见怪不怪了,目光温柔的看向她:“公主既已得偿所愿,便往生去吧。”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往生符,放于即将燃尽的香炉边,余火瞬间点燃往生符,急速燃尽。
公主起身于消失之际,颔首致谢,留下一句“宋小姐,万事小心。”,便魂破了。
公主消逝后,宋理捡起公主掉落的死亡证明,放进布包里,对身后依旧沉浸其间怅然若失的姜迟说道:“走吧。”说完手捧着残留余温的香炉穿过前厅,来到公主府门前。待姜迟跟着出门后将香炉里参杂着香灰的酒浇在门口,这就是封门酒。
随后,整栋公主府在酒气之下慢慢消逝……
“她是转世了么?”姜迟站在宋理身后看着眼前慢慢消失的公主府问到。
“大概吧,总之不再执着于前世,便不会留在这念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