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象变化,窗外屹立的松树,成了模糊闪过的影子。
姜允珠坐在车上,恍惚刹那,想起以前高中的校园也种了几棵的松树。
车厢内,全然密闭的空间里,呼吸无声交织。雪松香也是,若有若无地充盈四周。
姜允珠紧攥着膝盖的衣服,用余光,做贼似得偷摸观察左前方驾驶座的男人。
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模样,在后视镜里看得一清二楚。
红灯变成绿灯。
汽车拐过个急转弯,伴着轻微摩擦声,姜允珠身体不受控制前倾,抓住头顶的把手,突然听见男人低沉的嗓音。
“什么时候来这的?”他问。
“六月份。”
半年前。
一问一答,又陷入了良久寂静。
呼吸搅合成网,缚得人喘不过气。
犹豫片刻,姜允珠试图缓解这不愉悦的氛围:“过来拍戏。”
齐川打着方向盘,淡淡的:“哦。”
既不该打那通电话,也不该答应让他送她回去。
手机信号差,根本上不了网,姜允珠还是低着头,装着副沉迷网络的模样。
“在这会待多久?”他开着车,就像随口一问。
“没多久。”
姜允珠应得很快。
远处隐约能看见挂着红灯笼的公寓,积雪层层。姜允珠松口气,肉眼可见地展了眉:“路口放下就行了。”
齐川看她眼,没应声。
雪粒落在风挡玻璃,被雨刷哗地一下刮去。他理也没理姜允珠的话,径直往里开,甚至取了卡开进小区内。
姜允珠又想起刚才。
她去的时间很赶巧,试镜完,正好挨上剧组午休的时间。在楼下蹲着,大抵算倒霉,才遇见了齐川——以种难言的糗样。
“我送你。”
“不用。”
她连他的伞也没接,插着兜,逆着寒风往前走,恨不得人都扎进羽绒服里。
然后他开着深黑的跑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不急不慢地跟在她身旁。
跟了段距离。
姜允珠猜他不可能好心地想要载她一程,只是想看她倒霉,看她在大雪天里跛腿行走的狼狈模样。
愤愤回头,车便在她身侧停下。
“我送你。”他又重复了遍,唇角微挑,藏着几分散漫的讥诮,“给媒体拍到了恐怕得说我苛待演员。”
好在这是国外,媒体没那么关心两个陌生的华国人。
在国内,恐怕真得热搜一回。
今天糟糕透了。
郁结在心,姜允珠有些憋不住火气地想赶他走。转过去,才发现他违和地开着敞篷跑车,头发和肩膀都落了一身的雪。
“你的顶篷坏了?”
记得他怕冷,姜允珠下意识的:“多穿点,德国昼夜温差……”
话语戛然而止。
她对上了男人深邃的目光。
他看她一眼,戏谑似的,没有应声,有点像嘲弄她多管闲事。
轻微的响声,全自动车门打开了,意思昭然若见。
能打到车,姜允珠早打了。
可打车软件没反应,过路的计程车全满员。
被看了一路的笑话,脚也疼得像要截肢似的。思想斗争片刻,姜允珠最终慢吞吞往后座走,声音如蚊蝇:“谢谢。”
演员卡上要留地址,齐川显然是提前看过,充分发挥记忆力好的特点,精准停在她的门前。
姜允珠租着国外常见的小别墅,矮房矮楼,带着个庭院。房租稍贵,可私人空间足,也不会有乱七八糟的人在架空层晃悠。
这点好处,现在就成了麻烦。
下了车,高跟鞋陷在雪地里。身侧还有另声动静,沉稳安静许多,明显是男人的步伐。
他为什么也下车?
姜允珠轻咬唇,快步往前走。仍低着头,一副网瘾女青年的模样。
手机终于来信号。
她立刻点进了微博,刷着,总算找到点事做。
消息上的红泡泡刺目得眨眼。
姜允珠忍不了任何消息通知的提醒,总觉着不点掉,就被碍着点什么。
她点进去,显示未关注人发来消息。
骂她?或者还是骂她。
姜允珠已读的私信里,十之**都在骂她。有说她死肥猪,有说她整容怪,还有说她糊咖乱蹭哥哥热度。
犹豫很久,姜允珠才点开那条信息。
「姜姜,出道五年快乐哦~」
是粉丝发来的信息,附着视频。她点进去,很快地看了眼,是她这些年演过的小配角的混剪。
阴霾一扫而空。
姜允珠展眉,飞速点了保存手机相册。
“姜允珠。”
“嗯?”
姜允珠下意识应着,仰起脸,眉梢眼角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撤去。
光线一晃,连被风卷起的发丝都是璀璨明媚的颜色。
突然,她撞到点什么。
闪着冷硬光泽的袖口在眼前晃过,眼睑也是,被材质稍硬的西服袖口一戳。
姜允珠不受控制地颤了颤睫毛。
“看路。”
齐川收回手,面无表情,漆黑瞳仁里映着她的模样。细雪纷纷,一道落在了眼底,愈发显得他温柔且凉薄。
“哦,谢谢。”姜允珠匆忙挪开视线,懊恼瞥眼差点撞上的门框。
平静淡然的视线不动分毫,稳稳扎扎落在她身上,如有实体似的。
姜允珠浑身不对劲。
同把锁,同把钥匙,来德国的时间也不短。可不知怎的,今日费了好半晌功夫才把钥匙捅入孔内。
终于,门吱呀打开,里屋黑漆漆一片。姜允珠肉眼可见地舒了口气。
“谢谢。”她尽量落落大方的。
又故作轻松:“我给你拿点喝的吧。”
对方应:“不用。”
姜允珠却说:“稍等我一下。”
男人抿了下唇,也不说话,沉默地同她对视。
门敞得并不大,可寒风凛然,姜允珠站在里头都能听见呼啸不止的风声。齐川站得那位置,却偏偏好,替她把吹来的风势挡住了。
风大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雪花穿过沉闷黏腻的空气,落在了她的指尖,转瞬即逝。
连胸腔里的跳动都越来越快。
对视良久。
他到底还是“嗯”了一声。
落在身后的视线如有实体似的,姜允珠浑身不自在。
好在冰箱离得近,她也尽量走快些。
家里常备着饮料,可乐、啤酒、橙汁。
姜允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拿了橙汁,被易拉罐一冰,垂下睫,才疏忽一愣,将橙汁不着痕迹地换成了可乐。
“还是你要喝白开水……”
她边往回走边问,尾音却给吞入了喉中。
门已经被关紧,置着的地毯连毛都没扁。她匆匆开门,正正好看见,深黑的跑车利索拐过个弯,一溜白茫的尾气。
近些的地方,才轧出不久的车痕,风一吹,雪一盖,几乎再看不到影子。
她没有注意到放在角落的塑料袋,转身回屋,重新将饮料放回冰箱。
软绵绵的床榻,是她在家里最爱待的地方。
可这会儿,姜允珠趴床上刷着手机,却心不在焉。
姜允珠住在华国的北方,冬天也会下雪。第一次见到齐川时,她要比现在小了很多。
破旧面包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爸爸在屋里,和对门的齐叔叔聊生意。而她在屋外,给雪人插上胡萝卜的鼻子。
白色的、脱漆掉皮的面包车。
却跳下来个浓妆艳抹的时尚女郎。她画着烟熏妆,颧骨处红扑扑的,头发也烫成很时髦的大波浪卷。
分了下神,萝卜插到了眼窝里。
姜允珠只好把它拔下来重弄。
嗙嗙嗙!
那女人却冲过来,将铁门砸得哐哐响。
“姓齐的,有种你就出来看眼,看看他是不是你的孩子!怎么,敢做不敢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她叉腰而立,气势汹汹地嚷着。
姜允珠立刻知道她是谁。
齐叔叔年轻的时候,有段很出名的丑事。他从小资助的女大学生,给他下了药,然后还真怀了齐叔叔的孩子,想母凭子贵。当时齐阿姨气得差点和齐叔叔离婚。
前些日子,她就来找过齐阿姨,但被扫地出门。
听管家说,她怀孕的时候也来闹过,要走很大一笔的钱。说好了往后两家无来往,不管打胎或是一辈子的抚养费,那钱都是够的。谁想到,她染了赌瘾,这么多年后又来了,还带着当年没打掉的孩子回来。
她又有来几回,却都没见到齐叔叔人影。
姜允珠不喜欢小三。
同样也不会喜欢小三的孩子。
齐叔叔很快赶来,脸色很难看。她爸爸也赶来,带她往家里走。
姜允珠一步三回头,看见齐叔叔沉着脸塞去一大笔钱。那阿姨,眉开眼笑,从面包车上蛮横地扯下个人。
“姜允珠。”父亲警告地喊她名字。
少管闲事。
姜允珠只得回头,却正好看清被拽下来的那人。
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身形修长,穿着洗到发白的校服。被掐着胳膊,像丢垃圾一样,从车内甩到车外。
他五官生得很出色,轮廓深邃,面颊沾着雪粒子,愈发显得肤色是不健康的苍白。
周围全是看热闹的人,少年却浑不在意,连眉梢都未动分毫。
白雪纷纷,他眉眼间却更是凛然寒意。
被野蛮拽起的衣袖下,青紫遍布,新伤与旧疤交错,像是被硬生生打和掐出来的。
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
姜允珠不敢再看,低了头,跟着父亲往前走。
经过他身边时,女人却突然和她父亲打招呼:“姜先生,您好。”
姜国平淡淡应了。
姜允珠局促拽住他衣袖。
“喊人。”女人突然摁住身边少年的头,冷声呵斥。
仰起脸,又换副面孔:“大小姐。”
少年被压着弯下了腰。
平日里只有管家之类的才这么喊她,姜允珠忙摆手:“阿姨,您客气……”
话音未落,极响的一声。
少年左脸微红,头也转向一侧,碎发斜遮住双漆黑深邃的瞳仁。正好和姜允珠对视,锐利淡漠,和她所有同龄的同学都不像。
原先要说的话戛然而止。
姜允珠怔愣,不自觉咬唇,僵在原地揪紧衣摆不知道该做什么。
少年却突然勾唇,像遇着难言笑话似的,轻慢喊道:“大小姐。”
嗓音凉薄又沙哑。
大小姐。
他其实不太喜欢这般称呼她。只有在被惹恼了,才会扣住她,一遍遍咬牙切齿地喊“大小姐”。
姜允珠模模糊糊睡过去,又模模糊糊醒来。
透过半透的纱帘,窗外穹顶漆黑一片,甚至还点着些许繁星。
她费了点时间,才消化掉她一觉从中午睡到晚上的事实。
额头被手机砸出个红印,有点痛。
姜允珠边揉边起身,拾起手机,界面显示微信有条未读消息。
点进去,是个申请加好友的通知。
对方用着初始默认的灰色人头像,连名字也是默认的,wxid跟着一串数字字母。
“姜小姐。”
验证信息只有一句话。
“什么时候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