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之衡携了两缕寒风,拎着两大板草莓走过来。
方然忙往一侧闪身,让他进去。
“外面还蛮冷的呢,我把温度调高一点吧。”
一开门方然就感受到了铺面的冰冷,手指在墙面中央空调的控制开关上点了点。
贺之衡把盒子放下,扭头看他:
“倒也没有多冷,从我家到这里步行六分钟,在门口等的时间更久。”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问的。”
方然看他耳朵都红透了,心里愧疚不已,转身去倒了一杯热茶给他送来。
“快暖暖手。”他接过贺之衡脱下来的外套,挂在衣架上。
贺之衡看着他这幅贤惠样,不知道该说什么。
男生视线却聚集在那两大盒草莓上。
“农场送来的有机草莓,家里让我给你拿一些尝尝。”贺之衡告诉他。
“给我?”
“还有你妈。”
贺之衡抿了一小口茶水。
他纵然倨傲,可也不至于目无尊长,对方然父母这种态度,实在奇怪。
可方然知道为什么。
“谢谢伯父伯母,还有你。”方然扬唇笑笑:“我去洗一点吧,你要吃吗?”
“不吃,过来。”
他抱臂倚着沙发,侧过头盯住方然。
就这一眼,方然就不敢再动了。
“坐过来,我们继续今天早上的话题。”
“这,还是不要了吧。”
方然十分抗拒,迟迟没有迈开脚步。
贺之衡的目光极具攻击性,像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杀死方然心里摇摆不定的小草。
但野火烧不尽,他低估了方然执拗的程度,小草扎根那么深,那么坚韧。
“好,不聊,过来跟我坐会儿,说说你的事总行了吧。”
“我没什么事……”
方然抬眼,看他变换坐姿,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下巴轻轻一抬,眼神不悦。
男生把要说的话咽进肚子里,顺从地坐到他身旁。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我要直接去问他们吗?”
“你觉得他们想让你知道?”
贺之衡轻飘飘一句就道出了他的困境。
被人故意隐藏的秘密,最好不要去窥探。
这道理方然清楚。
“我们是家人,我怎么能装傻呢。”
“既然没人告诉,就说明这件事用不到你,心放进肚子里,别把自己代入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一如既往的难听话,却叫方然醒悟了不少。
话糙理不糙,确实如此。
“更何况,有我在,你怕什么?”
贺之衡另一只手抬起来,指节弯曲碰着自己的额头,以一种皇帝大赦天下的眼神布施恩泽。
方然抬眼,不由得喉结滚动:
“不,不行。”
“这不是你该承担的,你没必要为我做什么。”方然垂下睫毛,眼圈慢慢发红。
贺之衡没发觉自己轻而易举就让他感激涕零,只解释道:
“想太美了,这是投资,我要收利息的,你得把你自己卖给我当牛做马。”
如果是这种条件的话,就算什么都没发生,方然也愿意的。
而且他一向如此。
贺之衡瞧着他的目光,总感觉男生仿佛有些迫不及待。
迫不及待为他当牛做马?
他在方然的注视下掏出手机,点开与陆歧的对话框。
“你要干什么?”
“告诉他一声,咱们两个不去了。”
“是我不去。”
方然按住他的手腕,说道。
贺之衡缓慢地眨了下眼。
“求你了,之衡,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方然恳求。
听他这样说,贺之衡本来不坚定的心又动摇了,把APP页面往上滑走:
“行,你乐意在家闷就闷着,我管不了你。”
他起身,自上而下看向方然。
方然低着脑袋小声开口:
“你们好好玩。”
“记住,你还得给我当牛做马呢,我可不要有气无力的。”
贺之衡套上外衣,敞着怀提点他两句。
“我会的,妈妈在家,我肯定按时吃饭,不让少爷担心。”
方然严肃地向他保证。
这副样子把贺之衡逗笑了,他拽上拉链,往门外走,站在玄关处却顿住了脚步。
他扭头,仔细地瞅了瞅方然。
“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方然先是疑惑地四下打量一番,又再次看向他。
贺之衡启唇:
“我之前送你的Switch呢,拿来。”
“在楼上,你现在要用吗?我找到给你送家里去吧。”
“现在就去找,我等着你。”
贺之衡立在那儿不动弹,方然便按照他的吩咐转身上楼。
“好像没电了,我怕你没有线,就一起拿下来了。”
方然把游戏机和充电线一并递到他面前,可大少爷却没有伸手要接的意思。
“开机,我看看还有几个电。”
方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却依旧耐心极了,长按显示电量:“百分之三十四。”
但贺之衡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此,而是贴近他,伸手指了指:
“首页这几个游戏,都打通关,一个礼拜之后我要检查。”
他说完,就抬起脚步,自己打开大门朝外去。
方然抬头,贺之衡只留下一个背影,连告别的时间都没给他留。
在门缝中站太久容易感冒,方然悄悄地探了几眼,就把门合上。
他拿着手里的游戏机,说不清心中作何感觉。
要是贺之衡没有这么好,他也不至于像现在一样痛苦。
小年那天,方母终于空闲下来,陪着方然去了趟商场。
“妈妈,我有很多衣服穿,不用特意来买的。”
“这怎么行,新年新气象,再说,你都多久没跟妈妈一起逛街了?”
宋女士慈爱地拍拍他的手。
方然稍有几分无所适从,表情僵硬,片刻才缓和。
纵使不需要他亲自试衣服,但坐在贵宾休息室看着跟自己身量差不多的模特现场走秀还是很尴尬。
他妈倒是十分认真,每一身都点评:
“这个裤子太短了,不好。”
“颜色太闷,不适合年轻人。”
“这套还不错,然然你站过去我比一比。”
方然腼腆地同模特对视一眼。
宋女士很满意,轻轻点头:
“这套装起来。”
方然刚要松一口气,却发现这场时装秀还没有谢幕的预兆。
他发给贺之衡的图片先得到了回应。
【等过完年我去亲自检查,你最好不是拿网图忽悠我。】
这时间,模特又换了身衣服走出来,接受方母的“评头论足”。
方然趁着他们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飞速低下头打字:
【怎么会呢,我这几天废寝忘食地打游戏。】
“然然,又玩手机。”
宋女士在他额角敲了下,顺手把儿子的手机扣留。
方然始料未及,等反应过来已经两手空空。
方母低眸瞧了眼他跟贺之衡的聊天界面,皱起眉头:
“他就这么天天骚扰你?”
骚扰?
方然一顿,完全不敢把这个词跟贺之衡联系在一起。
倘若真这么说,那是他骚扰对方还差不多。
“没有,我们随便聊聊而已。”
“你心思单纯,成年以后上了大学,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社会,不能不提高警惕的。”
“我和之衡从小就认识呀。”
“那又怎么样,非亲非故的,他贺家人凭什么专对你这么好?”
此言一出,方然神情霎时间变得不太好看,嘴角紧抿。
“妈妈这些话你都记住,以后进入社会,人情世故多了,要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人性,就像之前何晨安那件事,如果你可以早做防备,是不是就不会受到伤害了呢?”
母亲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化为尖刺扎进方然的血肉里。
“妈妈,可以别在外面说这些吗?”
他眼神倏地空了,凄惨无光,下意识抱臂横在胸前,那是一种被动启用保护机制的外显行为。
方母感应到他身边空气的轨迹动态,抬手让周围人离开。
“然然,爸爸妈妈一直没能陪伴在你身边,我们天天去给别人上课,反而对你的教育有欠缺,妈妈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就算我们不在你身边,你也能好好保护自己,不受到任何伤害。”
“我明白的。”
方然没什么底气:
“我都明白的。”
那件事情本身没有带给方然多少困扰,亲人,或者是父母的态度,才是那根最深的刺。
他都快忘了,或者说,这事本应该永远的过去,永远被尘封起来,除了右手上时时的伤痛,不该有人再来提醒他。
可偏偏是由他的母亲再度掀开,还是用这般语气。
方然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
真的是他做错了吗?
后面的时间方然几乎浑浑噩噩感受不到丝毫声音,跟着母亲站起来、走出去,看到服务生打包起好几套昂贵的服饰。
方母摸出一张卡。
收银的机器发出故障音,店员露出困惑的神情,再试了一次,才凑上去:
“不好意思方太太,您这张卡好像是余额不足,您看……”
方然此刻回了神。
他抬头瞧一眼那店员,又转而瞥向自己的母亲,心底那一抹悲凉暂且被扫空,反倒忐忑起来。
“哦,”方母一挑眉,表情不太自然,在包里翻找半晌:“是我忘记了,拿错了卡,用这张吧。”
方然唇瓣蠕动,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如同喉咙被什么无形的厉鬼扼住。
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一桩桩一件件,就没有一点值得开心的吗?
回老家的轿车上,方然一路无言。
直到下了车,司机打开后备箱,他才默默拉着母亲到一边。
方母不明就里,可看到儿子欲言又止的样子,也能猜测到一二。
“马上就要见到奶奶,我忍不下去了……”
方然将围巾拉到脸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妈妈,你和我爸还好吗?”
“胡思乱想什么呢,你这孩子。”
“妈,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们可以跟我商量的。”
他这倔脾气上来,没有刨根问底寻个究竟是不可能的。
宋女士叹了口气。
“好吧,手续已经办好了,也没必要再瞒你。”
方然心里咯噔一下,听她继续说道——
“你爸爸准备让我们全家移民。”
嗯?!
始料未及,方然瞪大双眼。
这个结果居然比其他境况更让他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