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少倾从病房里走出来。
“然然,我去公司了,你不用一直守在这儿,有护工和李叔,回去上课吧。”
“……好的,少倾哥。”
方然恍惚起身,送别了他,又转身进了病房。
贺之衡翘起一条腿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盯着天花板吃鸡蛋。
“总算来了,”他看见方然才松了一口气:“噎死我了,给我喝点粥。”
方然对于他的颐指气使没有半分反感,甚至并没有指出他的俩手都是健康强壮的,再次坐回床边,端起粥碗。
可是脑中浮现过什么,他又把碗搁下来。
“之衡。”
他喊了男人一声:
“你,会不会也觉得我恶心?”
贺之衡目光一变。
“你胡说什么呢?你又不是同性恋。”
方然愣住,谨慎地打量着他的脸色,探出一点舌尖蹭过干涸的嘴唇纹路。
“所以,如果我真的是,你也会讨厌我吗?”他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贺之衡的停顿清晰可见,缓缓抬眸,有些难以置信,眨了下眼睛,很艰难又生硬地开口:
“啊?”
“开什么玩笑,方然?你知道同性恋是什么意思么。”
方然不说话,贺之衡看着他的表情,心里了然,握起拳头——
“是因为那个人吧,昨天晚上就该一拳头把他牙都打碎,省得他再胡扯发疯。”
“其实……”方然安抚了他的怒气,轻轻启唇:“现在同性婚姻已经合法了,我们也不能这么歧视他们对不对?”
“歧视?他都冒犯到你头上来了。”
贺之衡把剩下一口鸡蛋放进嘴里,用力嚼了嚼,脸上写满了不爽。
“你别想这么多了,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才是正事,李叔应该都帮你请好假了吧。”
方然说完,手机里就多了几条消息。
张岩:【我跟昊子说了,我俩现在正帮你们在下面澄清呢!也提交了举报。】
张岩:【谁啊整这种恶作剧,你跟贺少是光屁股长大的铁哥们,我俩都清楚!】
张岩:【顶.jpg】
“怎么?”
瞧见方然眉头紧锁的模样,贺之衡不免疑问。
“没什么,我先走了,下午还有课,拜拜之衡。”
方然离开得极其迅速,仿佛落荒而逃,贺之衡开口慢了一步就没能把他喊住。
他脚步匆匆,走进电梯之后满脑子想的都是必须赶在贺之衡看到那条帖子前将它处理掉。
【想找我聊聊吗?】
【你们删除不了的,也没办法屏蔽。】
【位置:成安区神武大街2790号樱花公园】
【就你自己来,我等着。】
这几条短信都来自于同一个未知号码。
方然根本没经大脑思考,当即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跟司机报完地点,他忽而觉得这个地址有种莫名的熟悉。
秋高气爽,临近中午,太阳悬在天空,像是嵌在无瑕青蓝色翡翠上的宝石,视线向下移动,飘过几片零星的云丝。
这附近围绕着几栋老旧的居民楼。
方然看了眼名称。
燕都理工大学家属楼——新悦花园。
这是他父亲曾任教过的地方,可这所学校现如今分明坐落在盛华区大学城。
所谓的公园,也不过是一个方圆几十米的小空地,中心的花坛保护起那株可是算是方然至今见过最高大粗壮的樱花树。
虽然叶子已经变为琥珀色系,方然脑袋里还是认出了这是一棵樱花树。
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感应,他看着枝头那一片一团,犹如簇拥起来的亮橘色小花。
“还记得这里吗?”
身后有人凑上来。
方然受了惊,忙扭头,随即往花坛那边退了几步。
“何晨安?是你。”
他心里早有猜测,但看到对方时,依旧忍不住蹙眉。
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你没事就太好了,那个姓贺的死了吗?”
他低头与方然平视,嘴里说着如此可怖的话,目光中却很是平和温柔。
“你在说什么?”
“要不是他喜怒无常非拉着你下山,你怎么会摔倒?摔死他还算便宜了,不过,你没大碍我就放心了。”
他言语里的癫狂让方然发怵,都不敢问一句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跟贺之衡摔倒的。
可是从来不认识的两个人,为什么会这么痛恨对方?
难道不是方然自己,而是贺之衡本身就与这人有过节吗?
结果显然不太可能,他都不记得的人,能跟贺之衡有什么瓜葛呢?
“照片和帖子是你搞的?”
“嗯。”
他倒是丝毫不遮掩,承认得尤为干脆,反而让方然不知道该作何评价:“为什么呢?”
何晨安轻笑一声,并未正面回应,而是说——
“来吧,陪我坐一会儿。”
可方然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目光透着厉色,盯向他,并不打算动弹。
何晨安对上他的眼神,那种复杂的感觉再度涌入心头。
“你真的不记得这个地方,不记得我,对吗?”
“十八年前,”没等方然回话,他便抬起胳膊,手指对着五点钟方向的一栋楼:“8号楼2单元,301是我家,302是你家。”
方然顺着他引导的方向望去,脑袋里似乎一根弦断了。
“当时,方老师跟我妈是同事,我们每天都会在这个小广场玩耍,那时候是你祖母照顾你,对吧。”
每一条零碎的记忆都能对上号。
然而重磅炸弹还在后面,何晨安从胸口的兜里掏出了一张泛黄的相片,上面是两个小孩嬉戏的场景,身后,那棵樱花树粉红满枝。
方然感觉呼吸有点不畅通,深深地吸了口气。
“现在我能跟你聊聊了吗,然然?”
“我还是不明白,这些跟你抹黑贺之衡有什么关系。”
方然发现的谜题只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才能结束,不止针对学术,日常也一样,不会容忍别人随便糊弄过去:
“你那张照片是俯拍的,倘若说你一直跟踪我注视着我,可以理解,但照片上却没有我的正脸,帖子里也处处只针对贺之衡,为什么呢?”
“因为你抛弃了我!”
何晨安伪装的平静终于破碎:
“你为什么搬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那天我在这里等了多久吗?你知道周末的清晨到徬晚这里的人流量是多少吗?”
“同样都是邻居,那个姓贺的,凭什么这么容易就超过我的位置?凭什么你把我忘记了却甘心情愿在他面前伏低做小?!”
他几乎声泪俱下的控诉,本就空旷的广场霎时间走光了人。
“你现在很不清醒,我没办法跟你沟通。”
搬家?
那个时候他才七八岁,这怎么能是他可以决定的事情?甚至他现在都记不太清了。
“我非常清醒,方然,你不要我了,现在也不想再见到我,是不是?”
“如果我小的时候真的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向你道歉,但我真的不记得了,而且搬不搬家也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
方然完全不被他可怜兮兮的发言所影响,目光沉静:
“可这些依旧不是你伤害贺之衡的道理,他是无辜的……”
“哈哈哈,无辜?你喜欢他,他就不无辜……到底凭什么?!明明是我先遇到你的。”
何晨安目中的妒恨快要溢出来。
“你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迫切地表达赤诚。
“我不相信,毕竟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一棵小树高。”
“你不会懂的,然然,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感情变质非常轻易,恨变成爱也是如此。”
“那你是同性恋吗?”
方然再次表达出自己的疑惑。
没想到就这么简单一句,竟然把伶牙俐齿的男生问住了。
何晨安脸上划过一丝迷茫,貌似从来没有思索过这个问题。
“如果,你小时候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飞鹰社的副社长沈意,那你会有现在这样的情绪吗?”
方然步步紧逼,男生神色发生变化:“我、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令方然叹了口气。
依然还是没有任何有用的讯息。
“那你要怎么才能撤掉那个帖子,并且停止对贺之衡的针对与对我的跟踪行为?”
他话音一落,何晨安立即回答:
“跟我在一起。”
“不可能。”
方然的回应也十分迅速。
“那就抱歉了,然然,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这种思想方然丝毫不能理解。
何晨安处处表现得像个疯子,这不禁让他质疑对方是怎么考进燕都大学的。
不对。
靠着被激起的微薄记忆,何晨安的年龄应该比自己大了至少两岁,他们怎么会同届呢?
“那就不需要再谈下去了,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让你知难而退的。”
方然转身就走,何晨安在他身后,却压根无力阻拦,只焦急地开口:
“我是校园墙的管理员,没有我的许可,没人能删掉那条帖子。”
“是吗?”
方然微微侧过头撇他一眼:
“那我也告诉你,这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尤其是在我眼里。”
何晨安脚步猛然顿住,这话太有力量,他从没想到过,方然的性格竟不如外貌的温和,外热内冷,真正的一条路走到黑,拒人于千里之外。
等他回过神,方然依旧消失在他视线中,回头,樱花树落了满地的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