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驻地在繁华的大都市,进入的时候贺犀出面用了化名办理了通行证,拖着嘎吱作响的空艇入境,普通得就像是来做点小生意的落后星商人。
空艇被临时停在路边,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地奔波,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夏星游跟随着两人走进一栋人来人往的大楼时,莫名有一股强烈的社畜感席卷而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碰到这么多人,感觉这仅仅一栋楼里的人都要比耀光市翻上几番,入目皆是人头,超光速的电梯每一次上下楼都挤得满满当当,就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茬茬都在大丰收。
贺犀见他愣在原地一脸的菜色,还以为他除了害怕毛茸茸还有害怕人群的毛病,牵着他的手哄着他往前走,同他轻声耳语了几句,夏星游这才开始重新转动大脑。
这就是繁华的首都星啊。
两人跟着纪玄在建筑内七歪八扭地绕,一直走到了地下不知道多少层,和多少被吸走自由与灵魂的社畜擦肩而过,才终于踏进了一扇布满了灰尘的大门。
倒也不可貌相,尘封的大门背后是与外表全然不同的超高科技空间——
整个场地相当宽敞,感觉像是把这大楼底下统统挖空了,天花板上铺设的是柔光的灯带,不像平日接触的白炽灯那般刺眼;有一些必须品已经被放置在了场地内,家具大概都是定制的,被做成圆润光滑的形状,边边角角也还是被细心地包上了海绵条。
夏星游走在其中,感觉自己才是最大的危险品。
纪玄将他们领到这儿便又匆匆离开,夏星游被眼前的一切引诱得目不暇接,一点注意力都没分给失踪的纪玄——这投影,这沙发,这不知道是什么但是看上去很高级的机器……
这才是生活啊!
墙角有一台黑着屏的机器人,大概因为不知道主人什么时候才来,一直都没有开机。
没有任何人能拒绝一台看上去很聪明的机器人,夏星游也是如此。不过他蹲在那儿鼓鼓捣捣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开关一类的东西,倒是把自己捣鼓累了,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下意识地向前撑了一把。
机器人应声倒地,然后又迅速弹起,响起了欢快的开机声。
夏星游无语凝噎。
这机器人受虐狂吗请问呢。
“检测到主人的朋友,主人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JX93750号为您服务。”
小机器人很绅士地冲夏星游和贺犀分别鞠了一躬,甚至活人感很足地行了吻手礼。夏星游抽回手,盯着这台好像是叫JD98765号的机器人,决定给他起一个响亮的名字,以缓解一下过重的人味带来的要被人工智能统治社会的恐惧。
“嘿,siri,更改名字。”
还是人工智障好。
夏星游认真地纠正着小机器人的发音,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发出siri这两个简单的音节,明明通用语长得跟英语差不多,怎么就是不会说!
人工智障!
两人争执间,最远处的那面墙缓缓升起,投射进来刺眼的光。
——是他们来时的那架空艇,竟然能开进地底!
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要说这地下埋了座军火库,也完全不会奇怪了。
纪玄没放下侧舷,直接干脆利落地跳了下来,一边往室内走一边摘手套,“93750,去搬东西。”
“好的,主人。”
“另外,主人,请不要叫我93750,经过程序修改,我现在叫黑西瑞。”
纪玄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走到一旁处理公务去了,只剩下夏星游一个人在这尴尬。
不过想到装着崽崽们的幼崽箱还全都在空艇上塞着,担心小机器人不上心把几个磕了碰了,也还是走过去试图帮忙,然后就被对方那从背后突然增生的八只挥舞着的机械臂惊到失语。
然后在一连串阿巴阿巴之中骤然爆发出了一声短促却清晰的漂亮国粹。
贺犀早在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一直到夏星游身上挂了四只幼崽回来还在乐呵。夏星游很无语地重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把剩下的那些耐摔耐打的东西统统留给了98765,一巴掌把人给拍静音了,才开始很耐心地给狼崽鹿崽做安抚版马杀鸡。
俩崽和夏星游一样是土老帽,虽然在被纪玄带回小楼的时候进行过一次跃迁,但它俩当时双双昏迷中,早就没有印象了。这回又坐了空艇又钻了虫洞,动物所拥有的发达五感叫他们更清晰地感受到胃里的翻涌以及身体被拉扯压缩,最后下空艇时整个儿都变得蔫蔫的,见到夏星游都嗷呜嘤不出来了。
夏星游这套流程还是之前初中的时候社会实践跑去社区给独居老人送温暖,然后一个失明了的大爷非拉着他学来的。后来广泛应用到了他维系亲情友情的日常生活之中,主打一个屡试不爽。
小兔子和新来的花枝鼠崽崽都被贺犀小心翼翼地移到了新的医疗舱内。
兔子宝宝已经开始长出雪白的毛发,毛茸茸地一小团炸开,爪子上的伤痕也已经看不出了,可大约是因着受过伤,总是喜欢把四只爪爪藏在身体底下,也不爱动,用指尖轻轻戳戳才会勉强抬起眼,用黑黑的瞳仁盯着你一秒钟,然后又埋回去了。
夏星游有些担心,一手捏着狼崽的背一手摸着鹿崽的头,满耳朵萦绕着呼噜呼噜,眼神却忍不住往贺犀的怀里瞟,“兔崽不会自闭了吧?”
“不至于。高低爹妈都是兽人,哪那么脆弱。”
贺犀收回手指,把营养液给两个医疗舱都补上,然后重新坐回夏星游身边。他虽然兽型小小一只,比纪玄矮了些,和周将澜比起来也是小了一圈,但跟夏星游比起来,还是正正好能撑着手臂把他揽在怀里。
他就这样撑着夏星游背后的一丁点位置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南海北地畅谈,一直到身后传来很重的咳嗽声。
贺犀回头瞥了一眼,果然是一张扑克脸的纪玄。
嗓子老这么难受就去开点药吃吃。
纪玄很没有眼力见地强行挤进了氛围良好的二人组中,却一度被人忽视。尤其是贺犀,中间隔了纪玄这么大一堵墙,居然能硬生生地把人完全无视掉,继续天南地北地和夏星游侃大山。
夏星游在纪玄的另一侧,对方刚一坐下来他就把屁股挪出了百八尺远,保证自己连纪玄的衣角都不会碰到,就差找机会逃跑了。结果贺犀还非得抓着他聊聊聊,纪玄的眼神也一直落在他身上,盯得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好崩溃!
想念小黑豹。
纪玄终于是自讨没趣地走了,贺犀赶人的计划得到了阶段性的胜利,连带着夏星游也终于放松下来。
没人管被排挤的大皇子究竟去了哪,总而言之是弹冠相庆就这么又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纪玄回到了这个地下室里当时专门留给了自己的那个房间。
这里是第一次和父亲探讨到新生计划时,就开始偷偷着手准备的。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次计划想要实施与推行究竟有多难,成王败寇,触及的是很多人的利益蛋糕。
当时在找到小楼的同时背着所有人准备了这个场地,就是为了避免眼下情况一旦发生,他们就会走投无路的情状。
地下毕竟不适合幼崽生长,即使配备了高价的新风系统,像狼崽和鹿崽带着草原基因的两只很有可能会因为环境问题影响到心理,但毕竟没有类似的经验,更没有更好的选择,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他想,或许夏星游能解决很多问题。
这是一个很神奇的人类。
纪玄剖析着自己的内心,从小的经历让他学会将灵魂从身体当中抽离出来,以一个完全旁观者的姿态看待自己的所作所为。但这种“技能”实在过于耗费心神,他一般不会使用,但他总在为夏星游破例。
他并不是能很好地厘清自己情感的这样一个人,他有着自己的思想,但却向来作为皇室的新的象征而被人任意摆布,他不喜欢幽闭室的黑暗,所以他会选择不再反抗。
他的人生是被写在皇室起居录上被完完全全安排好的,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
夏星游于他而言,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作为小黑豹生活的那短短数十天,是他自从母亲离世、贺犀离开之后过得最畅快自由的日子。不必在意谁的脸色,不必在意自己的形体容貌,如果他想,他可以像周将澜那样任性,随意地在人类的脚边翻着肚子撒娇。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信任夏星游。
曾经相信夏星游是奸细是叛徒的那段时间,是他最舒适的状态。他本就不常将自己的信任交付于他人,拥有一个怀疑别人的理由,会让他与他人的相处更加自在。但一纸报告一场对话打破了他在心里堪堪构筑起来的平衡,天下掉下个老祖宗这种事情,不仅只是听上去很荒谬,实际上就是一件荒谬到让纪玄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夏星游的事。
人类的手掌温热,指尖柔软,身上永远带着让豹忍不住靠近的好闻味道。他不擅长面对这种扑面而来的善意,身边的人却一个接一个地用各种不同的身份成为站在夏星游身边的那个人。
他原本并不想考虑这件事,但夏星游原本注视着自己的那温暖关怀的眼神随着小黑豹的消失也从此不见踪影,面对“大皇子纪玄”时永远是冷漠又疏离。
他本来不应该有什么额外的心思,但有些受不了这样的落差。他用纪玄的身份,很笨拙地想要吸引夏星游的注意,结果却好像将他越推越远,除了被贺犀耻笑,没有任何收获。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从来没有关于如何同一个人平等地成为朋友这种内容。如果贝尔没有陪着自己长大,如果周将澜和贺犀不是父亲、母亲心腹的孩子,那此时此刻的他,身边恐怕空无一人。
夏星游是他这一生来,躲过了谄媚与讨好,无视了恐惧与谨小慎微,收获的第一个“朋友”。
如果他也认为,像自己这样的一个人,也能被称为是朋友的话。
纪玄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仿佛看见了夏星游掌心那一道既长又深的蜿蜒的疤痕。是什么样的遭遇,会让这样一个美好的人受到伤害呢。
他不想再让他受伤了。
略沾着些灰尘的黑色军装掉落在床榻之上,虚掩着的门从内被悄悄推开。
一只小黑豹压着耳朵,灵敏地蹿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