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寂静。
贺犀一挑眉,在和纪玄眼神对上的那一瞬间,就大概猜到了他们的顾虑,大约是和人类有关。但夏星游没有同他们一起长大的浑然天成的默契,此刻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是……为什么?”夏星游将目光投向跟在纪玄身后的周将澜,虽然仍然没有习惯小老虎这张很洋人的脸,但这几天的照顾,加上小老虎本虎的滤镜,他还是会下意识地同他更亲近些。
周将澜同样面色凝重,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发出声音。他在想该用什么样的措辞,才能让对方更好地接受他可能被人盯上的事实,好在被纪玄扬手止住了话头。
纪玄正色:“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孩子们再继续在这呆下去,会很危险。”
一句崽崽们危险,立刻将夏星游的心高高吊起。
是这样,他这几天被治疗占据了所有的心思,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周将澜身上的那些伤口,一看就是和刀剑搏斗留下的痕迹。
他们伤害了周将澜,那这些刀光剑影,有没有可能下一瞬间就会砍在这群可怜的孩子身上。
于是整个小楼进入了紧锣密鼓的撤退之中。
夏星游被要求仅仅带上必须品,但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做出舍弃,大包小包地满满当当。
新转移的地方也不知道在哪,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之后,还有一些时间,便蹲在田埂上伤春悲秋,同自己亲爱的大地告别。
离了你还有谁给我五天产番茄六天产大米啊我亲爱的神奇黑土地!
最后被贝尔和周将澜一左一右架上空艇的时候,还在哀嚎着让他俩记得捎上几盆土来。
因为是秘密转移,为了不引人耳目,这艘空艇是临时租借的,几乎快要被市场淘汰的型号。船舱内空间狭窄逼仄,堆了那么些东西,又塞了几只幼崽箱之后,夏星游只能和贺犀把背都打直了,端坐着面面相觑。
幸好纪玄在当驾驶员,不然他真的是要当场厥过去。
贺犀坐得端正,眉眼间却懒散,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周围,实在没忍住轻声啧道:“纪玄,你上哪弄来这么又破又旧的空艇啊?”
他虽然在乡野之间度过了不少的时光,但毕竟出身豪门,即使和外公两人移居乡下,那也高低是个乡间别墅。
原本正襟危坐的夏星游因着这句话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他在地球上算是常坐飞机的那一批人,头等舱也不是没有体验过,但这还是头一次体验“私人飞机”。
虽然贺犀吐槽这空艇里“又破又旧”,但其实对于他这个外星人来说,已经是非常不错的环境了。整个舱体泛着科技感的银色,随处可见的不知作何作用的按钮,以及被关机后缩在墙角的人工智能,都是他闻所未闻的。
至于空间太小——毕竟夏星游把他厨房的那些家伙事儿都带上了,还装了两床被子上来,贺犀更过分,让助手将他那台空空如也的空艇开走,硬是要把巨大无比的成年体专用医疗舱给捎上,哪家好飞机能装这么多东西。
夏星游的另一边就正坐着那台医疗舱呢,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害得他只能盯着驾驶舱发呆。
因为空艇的体量很小,驾驶舱并没有做成传统的封闭式状态,从夏星游这个位置,刚好能将纪玄娴熟的驾驶动作一览无余。
“谁让你们带这么多东西。”
前面远远地飘来了纪玄的吐槽,夏星游哪里见过他这么鲜活的模样,又给他吓了一激灵。贺犀坐在对面,把人类的神态尽收眼底,倒是不经莞尔。
人类真是神奇的矛盾体,看上去胆大妄为,莫名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也能很快地适应,甚至还有胆量在纪玄的眼皮子底下偷跑,背后蛐蛐人家,可现在却又会被对方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吓到颤抖,就好像是什么很胆小受不得惊吓的人一样。
明明那样顺利地就接受了自己是人也是只狐狸的事实,这还不够惊讶吗。
若是贺犀他们知道地球上有一本文学巨著名叫聊斋志异,大概也不会这么惊讶——跟老钟人谈狐狸化人,可别太专业对口了。
夏星游盯着纪玄的后脑勺发呆,自然注意到了贺犀同对方一来一回地呛声。
真奇妙,明明永远一副生人勿进的高贵冷艳模样,看他的眼神像是下一秒要把人杀死,竟然也有和朋友斗嘴的轻松时刻。
虽然还是小黑豹更可爱些就是了。
夏星游的目光太过炽热,纪玄的身上流着被兽神祝福过的皇室的血,本身就对外界的感知很敏锐,再加上他无意识地一直关注着人类,几乎是他看向他的瞬间,就已经感受到了。之前以“纪玄”的身份同夏星游接触时,对方总是一副恭敬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偏偏就是不看他——
眼下这般还是头一遭。
他再怎么冷漠再怎么面瘫,也是一位十八岁的少年,也是一只会亦步亦趋对夏星游点自动跟随的可爱小豹。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之下,不知不觉中坐姿都变得端正,甚至连耳后那块并不显眼的皮肤都渐渐泛起粉红。
他和贺犀聊得有来有回,实际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就连自己在胡乱说些什么都不知道。
贺犀看着好笑,但也没有点破纪玄此时的窘迫,只把他晾在一边,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到了夏星游身上。
“夏夏,刚刚在小楼还没有说完呢,”他笑眯眯,“跟我们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吧~”
又讲!
夏星游二十年的人生之中有六年没多少记忆,十二年应试教育,剩下两年好不容易混到大学然后被一辆车拖拽到了异世界,一句话就能结束这短暂的一生。
他只能简单地和贺犀分享了一下自己短暂的大学时光。
“哦哦~夏夏你好有爱心~”贺犀的回答一口一个波浪号,如果不是他的眼神过于真诚,夏星游非常怀疑他在阴阳怪气自己。
于是他只能很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
他的大学生活并不多drama,除了每天上课种田,只有动保社团的故事可以分享了,这也是他至今为止最自豪的事情。
虽然他们私下当面都会管他叫散财童子,但全是善意的调侃,真心感谢他对社团的付出。
“嗯,学校里有一只猫猫,通体乌黑,也很瘦小,是我大一那年的毕业季被一对分手的情侣弃养的。”
“那男生是为了讨女朋友欢心才买了它,后来因为查寝制度变严格了,两人不得不回学校住宿舍,猫猫就被养在了男生宿舍里。”
他们学校每周三下午会有学生会查寝,检查卫生之类,那男生的宿舍就在夏星游宿舍楼下,他周三下午没课的时候在阳台晒太阳时总会听到楼下鸡飞狗跳的藏猫声。
男生对猫咪并不上心,没人查寝就把它关在床帘里,有人来就把它塞在狭小的柜子中。他的室友也不是什么多善良的人,喝醉了酒回来摔打咒骂小猫这种荒唐事竟然也时有发生。
夏星游看着可怜,偶尔会趁猫咪偷偷往外跑时拆两个罐头喂它,但也只敢远远地看着。
“然后毕业的时候男生因为觉得女生的家庭对他的事业没有帮助,就提了分手,猫猫也就遗落下来,成了学校里的流浪猫。”
“不过最后被我们社长逮住做了绝育,然后就被收编啦~”夏星游回忆起那个暖洋洋的午后,他和社长两个人演了一出大戏骗走了猫咪的小铃铛,他还乘机拍了不少吐舌照,“我们叫它渊渊。”
“‘当你注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注视着你’。渊渊很喜欢趴在角落观察我们干活。”
贺犀在一旁没做声,目光却很敏锐地捕捉到当夏星游讲到“绝育”的那一瞬间,前面看上去一副认真驾驶空艇的纪玄突然僵直的身体。
甚至连舱体都很不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于是闲着也是闲着,他很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夏夏,你说的那个渊渊,是不是和小黑豹长得像?”
“你看,它俩都黑漆漆一团,还都爱观察人类。”
夏星游没反应过来,脑子沉溺于美好的过去时光之中,根本没注意到贺犀是在给自己下套,“对哦你这么一说,是挺像的。”
“都很可爱呀就。”
等前面的纪玄突然开口让他们俩休息会儿马上到跃迁点,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小黑豹本人面前说了什么。
尴尬到一路无话。
好在夏星游并没有同纪玄点破他就是小黑豹的事实,还能继续装一装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但这种强行给对方捂马甲的行为,一时不知道是对谁更好。
而纪玄这边则又心神不宁了一路。
自己最近的情绪起伏太大,且主要原因全都在夏星游的身上,又烦又乱得很,脑子里又不断回响着父亲那句“不要对无关的事情太过上心”,直接导致他下空艇时脸上的表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臭些。
夏星游还是第一次跃迁,在虫洞之中扭曲穿梭的失重和剥离感让他有些反胃,像个老头一般被贺犀搀扶着下了空艇,一边晕晕乎乎地东倒西歪一边干呕,还要被纪玄莫名其妙地敌视。
他和贺犀都感受到了纪玄周身莫名其妙又下降了不少的温度,这大夏天的,倒是挺凉快。
两人默契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放弃纠结十八岁青春期大男孩难以捉摸的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