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柳暗花明
2000年,新的纪元开始了。一切变化也在悄然进行。
随着外地打工者的涌入,这个位于城乡结合部的老城镇已是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我们跟着汤校长到了三小已经第三年了。
我去教育局开教务会议遇到邵校长,才两年不见,邵校长更加风姿绰约,她从身边走过,带出的风都是香喷喷的。她画着精致的妆,穿的衣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身体的曼妙。她还能叫的出我的名字,但只是打个招呼,邵校长就往另一个办公室而去。
再后来听说邵副校在娘家附近买了地皮造了一幢小楼;几年后又在古窑镇农居点买了个宅基地,于是关于她的话题一次次被提起,赵老师和我说邵校长市教育局常客,有一回她老公陪客户去去乡下农庄钓过鱼,碰到邵校长也在。这话还算说的斯文的。
那一年,子炎重新找到来一份没有底薪的推销工作。他先后推销过大理石、水泥、包装纸箱、装修材料,最后锁定在外墙业务上。
子炎的第一笔业务并不大,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给了他一个机会。子炎生母的母家有个表舅,表舅和表舅母都是读过中学的人,在那个年代是大大的知识分子。他们育有三孩,老大62年生人,毕业于**;老二和子炎同岁,65年出生,毕业于复旦大学;老三和我同岁,浙江大学的毕业生。那年代,考中专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大学的更是凤毛麟角,子炎说,那时乡下小孩子一身泥巴一身脏,扎猛摸鱼木头枪,犄角旮旯都有小孩子玩闹的声音,但表舅家的孩子极少出来,就在家里看书写字。表舅家在方圆数十里的地方创造了真正奇迹。老一辈人说是他们家祖上坟头冒青烟了。
表舅家的老二时任集团一把手,让子炎运了五六顿材料过去,那时市场还不成熟规范,子炎每吨赚了六七百,远远超过了我一个月的工资收入,重点是他找到了自信。亲戚还给他介绍了几个潜在客户,为了争取到,子炎每天步行都在七八公里以上,有时回到家都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还没吃饭。所幸在他跟屁虫一样跟了半年单之后,这群潜在客户中有一个也签了合同。子炎想寻找质量更加可靠点、给货价低一点、名头再大一点的生产厂,于是又认识了另一群做营销业务的人和一些生产企业,他的圈子就这样,像一滴墨汁滴在生宣上慢慢渲染开来。
工作有起色了,子炎在家的时候反而会主动帮我带一下孩子,有时带着孩子出去逛半天才兴高采烈地回来。我很知足。
那时我们老师的待遇正在逐步提高,国庆节后,我们一年级召开了家长会,我们班家长到会率100%。看那些比我高大年纪比我还大的家长很认真地坐在孩子位置上听我侃侃而谈,我感到自己很崇高。我油然而生强烈的使命感,我有信心。
楼下的行道树叶子已经落尽,枝枝丫丫上没留下一片叶子,风变得更硬了。已经到了期末的时候,那天是周末,我正在厨房做饭。读中班的儿子一个人在客厅玩耍。子炎回来了,站在我身边,笑眯眯地:“车子开回来了。”我立刻扭过身子看着他:“真的吗?”
子炎推开厨房的窗户:“你自己看。”
我踮着脚,探出身子,但还是没看到。油锅已经开始冒烟,我犹豫了一下,熄了火。我让子炎抱上儿子,我跟着来到楼下。那是一辆黑色桑塔纳,看起来和新车没有什么两样,它静静地趴在马路边上,好漂亮啊!
邻居正围着车在点评,看我下楼,笑着说:“你老公给你买了新车,你还要烧饭吗?今天就吃饭点饭了!”我笑笑,心满意足的回去就做饭了。
子炎爱车。从摩托车到三卡再到破面包车,他都很爱惜,他很想有一辆自己的小轿车,两年前他就说过,我觉得梦想太遥远。上个月他又跟我说,有个单位要转让一辆桑塔纳,价格很公道,他很想买。他说,有车工作方便。我问要多少,他说六万八。
“六万八?我手头只有几千块钱,我们哪来那么多钱?”我不反对他买车,但钱不够。这些年我从不问子炎所赚,生意人随时需要钱,另一方面,他也从没说过把钱交给我。
“你有多少都给我,另外的我能凑起来。”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把车开回来了。
他开车带我们去看他父母,看我父母,送儿子去城里少年宫。
子炎意气奋发,他说要自己开公司了,办公地点打算放在他老表的那个城市。
我问他为什么不放在本地,而要去百里之外的地方,子炎说业务单位欠自己钱,可以用房子租金抵债,子炎觉得也可以。
暑假开始了。子炎用他心爱的桑塔纳载上我和儿子一起去看他的公司,然后再陪着他去置办一些办公用品。
办公室在一幢大厦的8楼,大约有百来个平方,一个会议室,一张大大的椭圆会议桌,两个办公室,简单利落。子炎已经聘请了一个看上去很知性的退休女性在打扫整理。
可是,公司开了将近两年,没有谈成一笔生意,好在结识了不少朋友,获得了一些资源。不久,子炎把这个公司给关了。
这两年,要说起来,子炎的事业运不差,可能跟我们入世有关,春天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芬芳正开始滋养。
那个学年,张慧盈调进我们学校一年了。学校要安排两个小班化教育实验班。我当101班的班主任,我儿子在另一个小班102班。
子炎说,给我也买个电话吧。那时电信推出一款新产品“小灵通”,很小巧,功能和手机没什么差别,价格却比摩托罗拉之类的要便宜,也不需要持机证,子炎就给我买了一个,我嘚瑟得不得了。
开学后,我在教室里多放了一张课桌,是我的第一办公处。
这学期,我班里来了一个老朋友的孩子,他叫祝昶弘,他父亲就是下海经商的祝老师。
第一次接到祝老师的电话——实际上应该叫他祝总或者祝老板,寒暄一阵后,祝总举重若轻地告诉我,他已经和校长谈过,希望把孩子放在我的班级里。我说好啊。我发现我的词汇怎么这么贫乏,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该怎么恭维对方。教师节前一天,祝总请了校长等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就在鑫耀大厦。祝总头发少了,话也少,他的爱人“小羊”,大家亲热地喊她名字,她变化倒不大,坐在祝总身边笑得比吃的多,她总不经意间满眼关切地看着祝总,喝酒时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慢慢地说:“胃不好,你少喝点,等会儿又要痛了。”
大家回忆以前在大山的趣事,笑的很夸张。我私下和小羊聊了几句,她告诉我,她原先是想送到私立学校去的,是祝总不同意,说得给孩子一个适应过程,还说孩子太小离开父母,不利于和父母建立更好的亲子关系。那个时候,但凡有点钱的人都喜欢把孩子送到贵族私立学校,一年的学费是那些家长炫耀的内容,当然,同学也是资源,起点很重要。祝总考虑的可能不止这些,暴发户和教育出生的儒商在认知和思维上还是有差异的。
我们回请祝总,子炎没请庄校长,我以为他忘了,子炎说他是考虑过的,他说我太笨,啥都不懂,只会看表面。
后来,子炎说,祝总没把孩子直接送贵族学校,也是为了让他夫人多关注照顾儿子,少点时间盯着自己。围在祝总身边的莺莺燕燕也不是没有,祝总是希望老婆安安稳稳相夫教子,小羊不肯,在公司占了一个虚职,很少有中层领导去找这位夫人的。不过祝昶弘也就在我的班里读了一个学期,第二年祝总就把儿子送到了省城一所著名的私立贵族寄托学校。
祝总扩建厂区,他打电话给子炎,让子炎负责所有涂料和保温材料的供应,具体让子炎和承包商接洽。签下了合同,我问子炎:“你手下有做工程的人马,祝总为什么只叫你供应材料不参加施工?”
子炎说:“这个你不懂,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祝总从一个老师下海做到现在这样的规模,哪是你那点眼光?你不懂。”
后来随着祝总的儿子转学到贵族学校,子炎和祝总的联系慢慢趋于正常——所谓的正常就是松散的联系。朋友之间,如果地位、经济实力等处于明显不对等的状态,也没有什么可用之处,最终多数可能都会慢慢走散。但是我们还是会关注到有关祝总的消息,祝总给老家修了路,给老家60岁以上老人发红包,祝总还动用一切资源开发乡村旅游,他投入了很多,包括大量的广告费,有一回子炎问他,他说,授人鱼不如授人渔。每人发100也好,1000也好,都有用完的时候。子炎笑笑,我悄悄告诉他:“两个鱼不一样,后一个是说捕鱼的方法。”子炎又笑起来,不看我说:“你们看,我们家的把我当学生了,韩老师到哪里都忘不了教育人啊,”我无比尴尬。
但是祝总老家还是有人批评他:修路时道路泥泞难行,尘土飞扬,住在路边的几户老乡找到祝总要赔偿,不然不让动工。祝总爱人很生气,祝总说算了算了,就给他们吧;路基挖到承包山地,又有人去要赔偿,按一个平方五棵毛竹计算损失——这长得哪是毛竹,分明是韭菜!祝总也说,乡里乡亲的,算了;祝总花大价钱在电台电视台做广告,有人又说了:还不如把广告费全部分给每家每户,祝总的一个中层挪用公司资金,祝总只是辞退了他,中层说祝总女人不断,外面的女人还给她生了孩子……这样的消息人们特别乐意免费传播,传到后来,谁也不知道真实性。
刚开始听到这些消息,心里的感觉很奇怪,是那种有一点见不得人的窃喜,但很快又否定自己。这就像有人说的多数人的潜意识里是容不得身边的人上升发达的。我不会去对马云马化腾的成就生出一点妒忌,但是对曾经的同事,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心底的犄角旮旯里掩饰不了那种异样的滋味。好在我多数时候还算理智,我及时地掐灭了那些心底冒出来的不怀好意,对祝总那些老乡和员工的飞短流长,生出的是不满和叹息,还有一丝隐约的不安。
祝总的开发持续了好几年,为此原来公司营销的力量有所削弱,据说后来也不再一如既往的辉煌。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有人说他亲朋伙同另几个中层“挖了社会主义墙角”;有人说祝总的情人在财会部门任要职,背叛了祝总,也有的说祝总经营理念没跟上时代……而祝总倾力投资的家乡旅游项目一直不温不火了好几年,直到七八年后才迎来了春天。现在祝总的家乡几乎家家户户都从事旅游相关产业,开农家乐、搞民宿的个个赚得盆满钵满,给乡村经济带来的GDP更是功不可没。可这时的祝总早已隐退,现在更是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一家的踪迹,也很少有人提起祝总——那个年轻时当过老师的意气风发的祝老师。
而在我们学校,第二年接到上级通知,关停所有小班化教育试点,清退所收费用。我们整个二年级重新分班。我还教二年级一班,原来小班的家长动用各种关系希望跟着我,但总有部分不能如愿,结果有好些家长带着孩子不愿意进新的班级。我的低情商再次神现,我竟选择回避,。
但总的来讲,那时的家长是克制的,他们有起码的道德和法律意识,用我们这里的俗话来说,就是:前半夜为自己想,后半夜也为别人想一想。所以最后家长们还是回到指定的班级。
虽然重新分班,但是我的班级生源应该是最好的。生源好,主要指向是孩子内部外部两个方面。在内,孩子有正常的智力能力,还有好的习惯,在外,孩子有好的学习环境,包括家庭的经历能力能不能足以支撑孩子学习上的各项开支,有没有合格的家长能够给予孩子正确的引导,给孩子创造合适的学习氛围等等。
在我们班里,有个孩子叫盛奕的小女生,第一学期平平淡淡,后来通过朋友一起吃了个饭,才知道她爸爸做生意的,说白了是一个非常成功的“皮包公司”老板,子炎很快和他发展了业务。盛老板主营管道设备,他说他有个单子跟了两三年了,基本有了眉目,他能介绍子炎进去分一杯羹。子炎就跟着盛老板到沿海城市,每次去,一呆就是十天半月的。每次回来,子炎和我谈的,都是盛老板“腐蚀”对方的手段,比如怎么和对方喝酒唱歌,怎么用美人计。我开玩笑:“你有没有遭遇美人计?”
子炎很认真的样子:“怎么可能?这种女人怎么好碰的?别说没那钱,有钱也怕。”他还说起盛老板的爱人是怎样纵容盛老板风流的,子炎说,有一次还听盛老板在问他老婆那个小姐好,我无比惊讶,但子炎双眼放光,我听出有些羡慕的意思。
子炎对我说,他不想每次都和盛老板一起去了,费用太大了。他说,盛老板的工程基本没什么大问题,而自己的业务是后加的,而且只有盛老板的工程量的一半还不到;但是这几次下来,请客打牌基本都是自己在付钱,对方的胃口不小,业务还没有眉目,钱已经花了不少,再这么下去,其他地区的业务都没法开展。就算八字有一撇,按工程量算,担心自己超支太多。
生意人,有生意人的账。这我不太懂,但是我相信子炎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
半年后,工程合同签下来了。盛老板组织人马进场施工,他喜欢把老婆带在身边,所以就把孩子转到了寄宿制私立学校了。两个合同都拿下了,但后来子炎却和盛老板闹得不太好。
子炎告诉我,盛老板太黑心,他说就两百万的工程,他要拿15个点的介绍费。子炎说不是他不愿意,盛老板拿走了15点,剩下的利润,扣除工人工资、应酬费用等,实际还剩下的纯利不到8个点了。自己跑在这里一年了,花销也已经超过六七万了,这么算下来,自己还不如是给盛老板打工的。
我心里也不好过。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无利不起早。后来子炎说,既然盛老板坚持要15个点,那就给他,但从今往后,绝不再和盛老板交往。我想,那么我以后也不会和盛老板夫妇有交集了,嫁鸡随鸡。
子炎说这一单算是给盛老板打工了,好在也有收获,认识了几个朋友,也许以后用得着。子炎说,这满天的云,你不知道哪片云彩会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