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七年 第5章 回敬

临近下班时刻，下起了霏霏细雨。

程溪习惯性地踩点下班，站到公司门口的檐下避雨，大口呼吸着迎面而来的湿甜空气，顿觉得身心怡然。

五月的桐城，已经随处可见绿荫。

街上仍旧人流如织，霓虹灯光映衬着淡淡暮色，分外旖旎。

在步履匆匆的众多撑伞客中，她一眼便觅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张井淳那颀长修挺的个子，在人群里尤为突出，他正撑着一把青灰雨伞，步履轻快地踏过低洼积水，快速向她行进。

雨丝翩翩，像是从天空落下的细小音符，极为律动地敲点着行人们色彩斑斓的伞面。

“叮咚叮咚”，清响不绝，洗尽尘埃。

盖过了尘世的一切纷乱嘈杂。

程溪轻阖上眼，将烦恼抛诸脑后，静静聆听着雨声。

直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愈发临近。

她抬眸，看向人群。

隔着熙攘人潮，两人视线交汇，程溪笑着向张井淳招了招手。

天色晦暝，雨雾弥漫，少年加快步伐，急促小跑而来。

路面的积水溅湿了他的裤角，他蹲身卷了卷裤腿，只听见头上来自程溪的小声抱怨：“近日来在公司里的运气真是一言难尽呐！也是无法，身为牛马，不就为了每月到手的那几两碎银吗……”

张井淳起身将备用伞递给她，并未搭话，像是在默默地当她的树洞。

碎碎念了一阵，程溪停止抱怨，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我记得并没有给你发消息呐。”

“今天晚上没课。”他看向她，“早上已经有了些下雨的势头，但我想你应该忘记了带伞。”

程溪尴尬一笑，伸手拍他的肩头：“张井淳，你果然了解我……”

雨势渐大，两人先后撑伞跨进雨中，程溪歪晃着身子，游魂似地拖着一身的疲惫不堪回到家里，将灯一一打开，待四面通亮了，她瘫靠在柔软的沙发上，方觉着魂魄归了窍。

张井淳第一时间从恒温壶里倒了杯温水递过来。

她抬头，抿嘴苦笑：“咱两倒真是同病相怜了，如今连受个伤也在同一处位置……”

张井淳这才注意到她脸上有道淡淡的掌印，下意识抬起手便要贴着她的脸颊轻轻捧上去安抚，瞬间又意识到这举动似乎不太合适。

他想起她曾经说过，他们是亲如姐弟的关系。

那么姐弟之间理应不能如此。

想到此，那只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手恍惚顿在空中，随即垂在身侧。

“怎么弄的？”他问，眼神波动，忧色重重。

“没事，白天在公司里发生了一些抓马的事，我已经用冰块敷好了。”

“还痛吗？”

“好多了，你不用担心我。”

手机这时候突然亮屏，程溪点开微信，是好友韦雪发来的消息。

【你那个半路弟弟怎么样了？你们一直住在一起我看也不太合适，毕竟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成年男女。】

她一眼未眨地盯着屏幕，若有所思地打出几行字，按了发送。

【他如今已经没了双亲，他那些个无赖亲戚只怕会为了他爸的工地赔偿款争得头破血流。况且他才将将十八岁，我又怎么狠得下心赶人走，让他独自一人去面对那些成人间的腌臜肮脏、虚情假意呢。】

手机那端的韦雪对此并不认可。

【都是成年人，一男一女成日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就不怕哪天擦枪走火……】

程溪一愣，当反应过来看到了什么字眼时，眼睛倏忽瞪大，已经滑入喉咙的水“噗”地一下喷了出来，随即猛烈呛咳。

一抬头，对上张井淳深邃的视线，她自顾自地尴尬起来，扶额擦汗，起身跑到阳台平复心情。

过了许久，雨势渐歇，湿润明净的城市起了丝丝缕缕的风。

轻柔的风滑过鼻尖，送来了不知道谁家的饭菜香味，她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试图辨认出是哪一种菜。

厨房里这时有了动静，她回身看了看，见张井淳已经忙活着洗菜做饭了，动作一如既往地麻利娴熟。

“你会的实在太多啦。”她忽而好奇，“我其实挺想知道你这一身本事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你看你会煮饭做菜，会吹笛子弹琵琶和画画，生活能力满分，还是个学霸……赶紧告诉我你是不是偷藏了什么隐世绝学……”说到最后，她咯咯笑了出声。

张井淳手上的动作却恍然一顿。

他当然知道程溪是在打趣他，却仍想说，何来什么隐世绝学，不过是生活逼就罢了。

7岁那年亲妈病故，他爸又劳走奔波地忙着讨生活，留下他无人照看，亲戚也避而远之。家里没人做饭，他从早上饿到半夜，饿得受不了就爬起来给自己瞎煮了碗面，后来自己就摸索着学会了煮饭做菜，冬天里，窗外冰天雪地，寒风呼呼地乱吼乱叫，他在屋里头一个人拥着薄被，冻得瑟瑟发抖，就又学会了自己铺床叠被……

他不想将过往心酸倾吐于人前，于是从前种种到了嘴边只成了一句：“自然而然就会了。”

程溪看他忙碌的背影，微微笑了：“那你以后教教我好吗，你知道的，我从来就只会那么几个家常菜，来来回回就是番茄炒蛋，青椒肉丝这几样……以后你走了，我总不能靠着外卖生活。”

“好。”他欣然回应，“但现在我们基本上都会补课到晚上10点，恐怕时间并不很多。”

“那我要不要每晚来接你？一个人走夜路很危险的！”

“我是男生，有什么好怕的，况且也就十五分钟的路程。”

“但我怕啊！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男生在外面也要保护好自己嘛！”她脱口而出，眼里忽又漾开了暖暖笑意，“你晚上没课的时候不也来接我了吗？我想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是需要有来有回的，你对我好，我当然也要对你好！”

听她这样说，张井淳手上搅汤的动作忽然顿住，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神，随即展颜一笑。

像是汤锅里的热气全数涌进了胸口，烫得他心口灼热。

不多时，瓦罐里的排骨汤又重新在长柄汤匙的翻搅之下热气腾腾，浓香袭人。

程溪转身望向远处，眉眼舒朗。

纵然现在仍旧是孤家寡人一个，父母离散，也没个对象，但万家灯火中，她觉得似乎暂时有了属于自己的那一盏。

只是，好友韦雪的那句“擦枪走火”时不时地像个搭秋千的小人儿一样在她脑子里来回晃荡，搅得她既尴尬又头疼。

已近凌晨，她仍辗转反侧，脑子里反复思考着近来的许多问题，有关于得过且过的生活，毫无起色的工作。

她索性亮开了灯，打开房门，步至并未开灯的客厅。

张井淳的房间门就那样半掩着，屋里的灯光透出来，逼退了几分深浓的黑暗，将路过的她在地上拉了道长长的影子。

站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张井淳正坐在桌案前，专心地温书解题。清隽的眉眼，专注的神情，认真思考的样子一如平常。

书卷翻动的声音，笔尖在纸上刮擦而起的“沙沙“声，宛若一支交替合奏的美妙乐曲，轻飘飘涌进她的耳朵里。

她悄步走近，自门外将门轻轻带上。

**

两人各自按部就班地生活，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些时日。

程溪忙着与公司单证员配合着制作和跟进货物出口过程中所需的单证，辅助签订合同、开具箱单、发票，忙得不可开交。想要跟张井淳好好聊聊他为何搬走的事也就一再搁置。

张井淳的大部分时间也都在学校里。

已是六月，天气闷热得不像话，风扇转动不歇的教室里，高三生无一人缺席，大家都为了奔个好前程不懈努力。

张井淳所在的高中管理尤其严格，除了每日的上下课和吃饭时间，一律不能出校，手机也上交给老师统一管理。

他只能趁中午的吃饭时间到校外一街之隔的小饭馆，给在外上大学的堂哥打座机电话，请教一些关于择校和专业前景的问题。

“我帮你分析分析，你脑子好使，理科出众，我想理科生最好找工作的专业，应该就集中在能源环境、信息技术和新兴科技相关的领域……”电话那头的堂哥一番长篇大论，分析得头头是道，最后斩钉截铁道，“智能科技一类和你选的软件工程，发展前景也不错！”

“的确。”他点头称是。

打完电话，他打好饭，找了个常坐的位置坐下。

准备动筷时，视线不经意扫到了贴近桌沿的几双腿，随即而来便是头顶一阵吆五喝六震入耳膜的声音。

很显然，来者不善。

他没管，低头继续吃饭。

见他毫无反应，几个流里流气的学生便在他身侧嚷嚷起来：“你，坐那边去！谁让你坐这儿了！这是我们哥几个的位置！”

张井淳对这种无聊的事不屑一顾，也不想招惹是非，面无表情地起身，坐到了另外的位置。

某矮个男生尤不乐意，他傲然地睨了几眼张井淳，只觉着这人长得白白净净人模人样的，却是个没脾气的软骨头。

像条狗一样听话，瞧着就不顺眼！

矮个男生走到张井淳跟前，言语间略带挑衅：“我让你往那边坐去！”

谁知张井淳真的又起身挪了座位。

矮个男生顿觉扫兴，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他极不痛快。

憋了一肚子火，他气焰嚣张地走到张井淳坐前，不由分说地举起一杯水，贴着张井淳的肩侧便往下倒，水流瞬间将衣袖打湿了大片，湿透的衣服熨帖在皮肤上。

矮个男生这才满意地坐回了位置，与同行的几个男生笑成一片，也不理会饭馆老板的喝止声。

正说笑间，矮个男生忽觉一股凉意直抵脑门儿，似乎是有人举着冷水将自己兜头浇下，水顺着脑袋往下滚落至身体各处，瞬间成了个落汤鸡。

他怒不可遏地拍桌而起，仰头，见方才那男生正定定站在身侧，与自己相反的方向，迎光而立，看不清表情。

随即听到那男生状似随意且无一丝温度的讥讽：”怎么样，回敬你的——”

“你……你几……几个意思！”矮个男生舌头打结。他竟觉得此人身上忽然有种骇人气息，纵然平时吊儿郎当惯了，此刻竟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旁边几个男生见状小声劝道：“罗益，算了，等下惹出事来被请家长……”

“怎么能算了！你们怕，我不怕！”

……

两个小时后，几个人一同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了学校办公室的罚站区。

班主任看了几眼张井淳，心里倒也门清，这学生一向是她班上最拔尖的那几个，平日恪守纪律，也从未惹是生非，反而是隔壁班的这几个歪瓜裂枣，散漫无纪的形象，让人瞧着就头疼，所以，绝非是张井淳无故挑事！判断至此，她满意地点点头，让张井淳先出去正常上课，她来处理。

第二日，对方家长便领着叫罗益的学生出现在办公室，当着班主任的面，向张井淳连声道歉。

一身华丽打扮的中年妇女挂着满脸歉意：“抱歉抱歉，对不住了小帅哥，我这儿子没教好！回头我再批斗他，给小帅哥赔个不是！”

意识到耳朵听到了什么，班主任嘴角轻颤，苹果肌上扬，险些失了平日的端庄而笑出声来，赶忙整理了容色，恢复了一概的严肃神情：“罗同学，你知道错了吗？”

罗益似乎真的认识到错处，缩头耸肩地站在角落，向着张井淳低声道：“抱歉，我不知道你没有爸妈，还欺负你，是我不对……”

张井淳眸色明显一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