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来平米的院落中,爬有牵牛,围有水仙,点缀了风信,靠近围栏的地里,还挺立着棵梧桐,盘曲向上的枝干,撑起满臂绿叶,在风中簌簌两下,将原本就细碎的光晕,摇得零星。
零星光晕,落在文度的脸上,如同洒了层高光亮粉,在鬓颊上熠熠,她扇了扇睫毛,望向窗边梧桐:“语言和认知的影响是相互的,人们对可以把思想的认知结果,用语言的形式固定下来,这称为认知结果的成型,当思想注入其中成型时,会改变思想的形状[1]。”
“就好比在爱斯基摩人生活在冰天雪地之中,他们的语言中有许多关于‘雪’的词汇,比如aput,qana, piqsirpoq等,表示白色的词更多达数十种,因为语言上的精细,他们得以分辨出不同深浅的白色,在冰天雪地之中,看见了‘五彩斑斓’的白。”
贺丽林半只手臂压书,半只手拿捏花酥,“您的意思是,如果一种语言中,对于某个事物或现象的划分越精细、多面,那么使用该门语言的人,对于事物和现象的理解,也越深入?”
“对。”
“那咱们的语言中,对哪个事物,划分得最精细?”贺丽林张了口,将花酥往嘴里送,学得颇有闲情逸致。
“人,”文度将眼神移回来,落到着身旁那人身上,“我们对人的划分最精细,对人的认知也最……”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房间里,爆发出一阵猛笑,来势汹汹,惊得岁月静好的光晕,都抖了几抖,要夺窗而逃。
贺丽林笑得花枝乱颤,漂亮的刘海,原本柔顺地齐在眉梢,如今劈了叉,四仰八叉地挂着,不知发型为何物。她手中的花酥更是遭殃,还没来得入口,就碎了身骨,“糕灰”从指尖抖落,散了一桌,若是此刻一阵清风入内,能当场给它扬了。
这笑声不仅汹涌,而且绵长,绕梁三尺,又来三丈。文度坐在近旁,受到狂笑的冲击,不过她像是服了“定身丸”,纹丝不动,目不转睛朝向贺丽林,面上挂着半永久式的微笑,比笑声还要绵长。
贺丽林笑罢,自知失态,她微微甩头,让刘海复归原位,脸上终于恢复大小姐的持重,“不好意思文老师,刚刚那句话,也不知是哪里戳中了我,失礼了。”
“没事,小姐肯定是有一双发现趣味的眼睛,”文度的目光下落,扫了眼满桌“狼藉”,“这类的例子俯拾皆是,小姐要是敢兴趣,我可以给你多讲几个。”
“不必,今天的核心内容,您讲得已经十分明晰,剩下的我自己看书便是,就不多占用您的时间了。”
说着,贺丽林拿过手帕擦了手,“今天的紫花酥不错,我让多霖打包,老师带回去尝尝。”
她有意献殷勤,但叫了半晌,也没见多霖上来,倒是汉雅提来礼盒,装好后还系上个蝴蝶结,恭恭敬敬递给文度。
今日天朗气清,吃了心仪的点心,学了心仪的课程,还被文度夸“有一双发现趣味的眼睛”,贺丽林本来心里高兴,但她叫的人,一直不上来,当着文度的面,她也只得收敛住脾气,没拉下脸,耐着性子送到门口,准备来一段“师生目送礼”,尽到好学生的本分。
文度察觉出她的心思,都已经下了门阶,又回头,目光温煦,“那个叫多霖的女孩,我有印象。我才进来时,她和我打过招呼,还想给我备茶,但是好像是临时有事,顺着油画走廊去了后院。她很有礼貌。”
“谢谢文老师。”贺丽林颔首,努力挤出微笑。
……
房门合上,阴影四聚,贺丽林脸上的耐心本就浅薄,如今在阴影的衬托下,一碰就碎。汉雅上前,本想询问是否需要收拾书房,还未开口,贺丽林就先一步转了身,像一阵风,往走廊刮去。
西侧走廊狭长,油画在节能灯的照射下,宛如壁画,和墙面融为一体。走廊通往后花园,但在花园之前,有卧室,也有待客室。
待客室布置得有模有样,长吊灯,宽沙发,白壁炉,门房上能挂得起“宾至如归”四个字,但一年到头,宾客鲜至,活人没见几个,布偶猫倒是常来,“宾至如归”得改成“猫房重地”。
贺丽林刮过了卧室,刮过了客房,逼近后院门时,遇到了阿缤,她双手围成个盆,抱着晾晒完毕的毛毯,往收纳房走。
“小姐,您看到毛球了吗?”
贺丽林垂了眼,反问:“多霖在哪里?”
“啊?”阿缤呆住。
“多霖在哪里?”
因为这问句语气过于笃定,阿缤的呆愣,转变为了犹豫,嗫嚅起来。
贺丽林眉目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眼珠隐了一截在眼睑之下,之前面对文度时,面色客气,卧蚕托着眼珠,生出些好脾气的皮相,如今客气完全卸下,卧蚕消失,眼神不加修饰地射出,只剩一脸寡利。
“小姐,兰管家把她叫去了……”
贺丽林的脚尖转了向,正对向她的面门,逼近一步,“我没有问谁叫她,我问她在哪儿!”
……
客房的亚麻窗帘散放下来,往家具上抹了层阴影,外层油漆的色泽暗淡下来后,更显华贵,模糊之中,像将走廊上的印象油画,临摹到了室内。
贺丽林开门时,光线从外漫入,撕裂了这副油画,让印象油画变成写实素描,线条分明,清晰入目。
兰芷静定在沙发里,即使是在软皮沙发中,她的背脊依旧笔直,衬衣的对襟花边,一直蔓延到衣领,但没能挡住她扬起的下颌,以及满头高高盘起的长发。
在她的脚边,跪着个女孩,身子骨掩在宽大的棉麻上衣之下,头发有盘扎的痕迹,印有细小的波纹,但如今四散开来,她脑袋低垂,任凭满头棕发垂落,遮挡住全部侧脸。
贺丽林进去之后,没有做声,从门边绕到沙发前,垂眼去看,终于得以窥见女孩的些许眉眼——惨白的肤色,收拢的鼻翼,嘴唇仿佛褪了色,被深棕的长发掩映其中。
兰芷静起了身,俯身致意,但俯身的同时,威严的气质依旧笔直,不曲不折,“小姐,您的课上完了?”
“上完了,我叫多霖办事,她不在,叫我等了许久。”
“是这样的,这孩子最近老是错事,之前我让她守着毛球喂食,但她跑到门厅去偷懒,所以我让阿缤把她叫了过来,单独教导她,给她讲讲规矩。”
贺丽林目光下移,扫向多霖,“你没给毛球喂食?”
多霖抬了眼,睫毛撑开的瞬间,整个面容也从发丝中托出,她眼珠圆润,双唇薄浅,脸颊上还带着少女的嫩气,但双眼中透出的目光却是发凉,还未被她的面颊温暖,就已经被目光浇冷。
声音也是一样,清脆但是空洞得没有情绪,“喂了,它跑出了猫房,我去找它。”
“找到了吗?”
“没有。”
贺丽林面无神色,“那你应该接着找,而不是在这儿干坐着!”
说着,她往前一步,试图将多霖扶起,兰芷静知道她想做什么,身子一侧,将女孩挡在身后,“您接下来有报告作业,晚上还要到贺老先生那里用餐,为了一个瑟恩人浪费时间?不至于,真不至于。”
“你说得对,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贺丽林面部的肌肉发僵,嘴角微微拧动,“所以我需要她做的事情也非常多,她得跟我走,你的那些指教,我会告诉她。”
说着,贺丽林目光一斜,斩钉截铁,“阿缤,把多霖带回书房里,等我吩咐!”
阿缤得了指示,上前来扶人,却又撞见兰芷静,被她的目光浇了一头,脊背瞬间僵住——她不敢违抗贺小姐的吩咐,但兰芷静她又得罪得起吗?
下个月的工资怕是想拿去喂猫?
贺丽林见自己的指示落了空,反倒笑起来,卧蚕又起,托住硬邦邦的客气,“兰姨这是要违背我的心意,公然破坏咱俩的和睦关系呀。就为了区区一个瑟恩人?不至于,真不至于!”
兰芷静的年岁不少,但脸上鲜有褶皱,因为表情稀有,岁月在她脸上找不到侵蚀的突破口,只有留在眉目间,化作一片凛然。此刻面对自家小姐的“客气”,她眉心压了几压,终于松开,低头瞥向那位“罪魁祸首”,怎么也要交代一句,算是给这场博弈化一枚暂停号。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今天我教导的内容,你好生记着,在我这里,没有下次!”
……
二楼书房,日光暗淡了些许,好像被梧桐叶偷走了,或者是察觉氛围不佳,提前溜走了。
桌面上,剩水残茶、酥点小食,还翻着几本厚书,要么倒扣,要么用萤石压着,每一个都透着“欠收拾”的信号,但现在却无人理会。
贺丽林发热,脱下针织外衫,自己也顺势坐进沙发。多霖站在桌旁,扒拉了两下,将长发束起来,让自己不那么凌乱,或者说,不那么下贱。
“我说过,你完成了例行任务,就在我身边待着,别到处乱转,我这房子不小,丢只猫容易,丢个人也不难。”
多霖不知是没有听清,还是不想听清,只顾着扎绑发尾,没立即应声。
贺丽林的性子,秋天种颗西瓜籽,冬天就要逼人家开花结瓜,等不过三个节拍,此刻迟迟不得回应,她倏地起身,贴近多霖的身旁。
“头发难绑吗?要我帮忙吗?”说着,她伸手去触对方的肩头,帮她挽起发丝。
多霖惊诧,脑袋一偏,刚刚才聚拢的发丝,再度散开,搭在脸颊边,垂在眉眼侧,更显慌乱。
“欠收拾”的茶杯,被那么一碰,咔嚓一声掉落地,在壮烈牺牲的瞬间,响出了贵重瓷具的质感。
这一声“咔嚓”,不仅咔嚓到了地上,还咔嚓进了贺丽林脑中,她目光落到多霖未扣的衣领上,忽然打了个寒战——
待客室里,兰芷静坐在沙发里,多霖跪在地上,长发散开;兰芷静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她进去时仔细观察过,没有拿任何东西。
“她对你做了什么?”贺丽林脱口而出。
多霖终于睁大了眼珠,一脸惊诧,但是惊诧之后,又快速黯淡下来,恢复惯常的冷淡,她垂了眼睫,撇头向一边,去扣衣襟纽扣,“没什么。”
贺丽林不信三种东西,恶神洛基的誓言,死神海拉的赐福[2],以及多霖的“没什么”。
她抬手去拉多霖的手腕,停止她系衣领扣子的动作,“把衬衣脱了。”
多霖跪了良久,冰凉从地砖浸入膝盖,又从膝盖蔓延到四肢,如今连指尖都是冰凉一片。可是贺丽林的手心温热,触碰上她手腕的瞬间,如同递来一个暖袋,可以驱散她体内的凉意,可是多霖却觉得发烫,皮肤发烫,想要退却躲闪。
她抿住了唇瓣,一双眸子看向贺丽林,如同鲜摘的黑莓,饱满又圆润,但里面积淀着深厚的执拗,不用开口,都是无声的抵抗。
在这间屋子里,连风见了贺丽林,怕惹她不高兴,都得绕道吹,可是多霖倒好,说拒绝就拒绝,一点也不给大小姐脸面,今天更是大胆,双手用力抵开大小姐的胳膊,阻止她进一步靠近。
贺丽林嘴角倾扯,牵动鼻翼下的肌肉颤抖,她忽然发力,抬手抓住多霖的脖颈,强迫她抬起头来,“霖,我叫你,把衣服脱了!”
注:
[1]出自《语言学概论》,刘云教授
[2]出自北欧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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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