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明绛带着商临走到宿瑾钰的房间时,临安侯府的嫡小姐宿煕芙正趴在桌上睡着,一双眼睛肿得和核桃一般,可见哭了不少时间。
下人行礼的声音让她瞬间清醒。
看到只着里衣、披着外衫的宿明绛时,她脸上騰地升起怒容,柳眉倒竖地指着宿明绛,恶狠狠看着他,“宿明绛 ,你还敢来!”
宿明绛望了眼屏风后,床榻上的那道身影只见微弱的起伏 ,再没任何动静,他下意识想要踏步进去。
但转眼想到这或许是一场能预知未来的梦境,那么比起见到宿瑾钰本人,更重要的是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突然病重的。
而了解情况的最好渠道……
眼前这个不长脑子的丫头刚好可用。
于是他收敛起眉眼间的忧色,好整以暇地开口,“我为什么不敢来?你哥又不是我弄成这样的。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只有你这么一个不成器的胞妹,我不来给他收尸,难不成让他臭在临安侯府?”
“你闭嘴,你闭嘴,你给我闭嘴!”
宿煕芙的眼泪整个从那双肿得不成的眼睛中汩汩流出,她像是气极了恨极了,说的话调不成调,抽抽噎噎甚至有些结巴。
“不许你说我哥,他不会死,他不会死……你怎么能说他无父无母,你怎么能说他无妻无子!”她咬着牙,眼中的怒火像是要将宿明绛整个人烧成灰烬,“是你杀了我爹娘,是你杀了我和哥哥的爹娘,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宿明绛眉眼抬起,“要不是我,如何?”
“要不是你当着哥哥的面杀了爹娘,让他气急攻心身体染上了恶疾,他怎么会缠绵病榻那么久?他对你那么好,把你当成真正的弟弟,什么事都想着你!他醒来后置办完爹娘的丧事,连歇都没歇,就让人去查你以前的事……”
宿煕芙说到这里,宿明绛的神色微微一怔。
“他查以前的事做什么?”
宿煕芙掩面趴在桌子上,终于泣不成声,“哥哥说你不是无缘无故杀人的性格,你和爹爹娘亲之间,肯定发生过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哥哥说身为人子他应当杀了你,以报父仇母仇。可身为兄长,他却不该对你的委屈怨愤视而不见。”
“……然后呢?”宿明绛这次追问的有点慢,声音带着些哑意。
“然后我不知道哥哥他查到了什么,他不告诉我也不让我问,只说是我们对不住你。他说你没错,可是你杀了我们爹娘,他也无法再用从前的态度对待你。”
“他说,也许老死不相往来是我们和你最好的结果。”
“这不是……挺洒脱的吗?”宿明绛缓缓开口,“那怎么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说了就一定能做到吗?”宿煕芙忽然抬头,“宿明绛,你难道不知道他的性格?他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放不下你杀了爹娘的怨,也放不下查清事实后对你的愧疚之情,种种情绪堆积于心,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从爹娘去世之后,他的身体就没好全过,这一年来汤药从未断过,可还是挡不住他的身体越来越差。”
“为何没人来禀报我?”
宿煕芙冷笑一声,“你安排在临安侯府的人,哪个不是默认你想折磨我们兄妹才留的人?他们只会把我我和哥哥死了的消息报给你,其他的……呵。”
宿煕芙边哭边说,有些喘不上来气。
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整个人的神情忽而平静下来。
“宿明绛。”
宿煕芙走到他面前站直身体,忽然直直跪了下去。
“宿指挥使,我求您救救我哥哥,你那么厉害,是陛下最宠爱的人,你一定会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她跪在地上仰着头,“我知道我小时候欺负过你,我也知道爹娘对你不好,可我哥哥不是,他真的是把你当成亲弟弟的。”
宿煕芙垂首,跪在地上一个一个地磕起头。
“起来。”宿明绛道。
他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永远鼻孔朝天,永远盛气凌人的宿煕芙,会心甘情愿跪在地上给他磕头。
如果是其他时候,他或许还会感到愉悦和快意。
可此时此刻,他心中升不出任何高兴的情绪。
宿煕芙停下磕头,跪着抹了把脸,“宿明绛,其实我并不恨你杀了我爹娘。也许这话听着有点大逆不道,可事实就是这样。”
“他们除开给了我临安侯府小姐这样的一个身份,什么都没给过我。爹有那么多的小妾,侯府一堆府外一堆,天天都有自己的温柔乡,我这个女儿长什么模样怕是都不记得。”
“娘……她或许并没有把我当成是她的女儿。也对,要不是因为生了我,她也不会身体受损从此无法受孕。我出生之前稳婆一直说她怀的是个儿子,结果生出来却是个女孩,她生气也是正常的。所以她眼里只有哥哥我也不怪她。”
“整个临安侯府,真正关心我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的,从来只有哥哥一个人。”
“我从始至终,就这么一个亲人。”
宿煕芙抓住宿明绛的衣摆,“宿明绛,我求你救救他,只要你能把我的哥哥还给我,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咳咳……芙儿,别哭……”
宿明绛还没说话,屏风后传来一阵虚弱的声音。
宿煕芙眼睛一亮,“哥哥你醒了,那你是不是好了?”
里面的那道声音虚弱得像是要随时消散,可却依然温柔地劝慰胞妹,“嗯,我好了。不过哥哥有点饿,芙儿可不可以去厨房,做一道芙蓉糕给哥哥尝尝?”
“芙儿做的芙蓉糕,是哥哥吃过最好吃的点心了。”
宿煕芙摸了把脸,扬起一抹极其好看的笑容,“好,好,我这就去。哥哥你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
她抬着酸疼的双腿往厨房的位置走去,脸上还挂着没有褪去的笑容。
“你们都下去吧。”宿瑾钰吩咐屋内的下人。
他说话很缓慢,看起来像是这么短短的一句话,都能耗费他不少的力气。
下人们看了眼宿明绛,见他没有反应,才端着各种器具退下。
一直沉默的商临抬头望了眼屏风后,又看了看宿明绛,垂首退了出去。
“阿羽,你走近些吧,我想瞧瞧你。”
宿明绛于是绕过屏风走入了内室。
纵然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到床榻上那已经瘦得不成人样的躯壳,他还是有一瞬间的心脏停滞。
“你这幅表情,咳,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宿瑾钰还能开个玩笑。
宿明绛坐在床榻边上,替他将露在外面的手放回了被子中,声音听不出情绪,“有点。”
“咳。”宿瑾钰笑得咳了一声,“你从来都是这样,也不懂得说些好听的话安慰我。”
“把病养好,就不丑了。”宿明绛说,“不需要我安慰。”
宿瑾钰轻轻摇头,“养不好啦。”
“阿羽,你恨我吗?”他问。
宿明绛回答得毫不迟疑,“不恨。”
“可我恨你。”宿瑾钰声音漂浮,“我恨你杀了我父母,他们纵然有万般不是,在我这里却都算得上是称职。”
“我也恨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一边当着我的好弟弟,一边动手报复毫不留情。”
他的身体实在是太弱了,就这两句话已经有点喘不过来气。
缓了一会才重新开口,“可我更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没能早点看到你和妘笙夫人,恨我为什么没能拦着母亲对你们动手……”
“阿羽,抱歉。”他说,“抱歉让你在临安侯府的日子过得那么艰难。”
宿明绛目光落在屏风绣着的兰花上,“你没有做错过任何的事,你不需要对我抱歉。”
“好,那我不说了。”宿瑾钰笑了笑,“人之将死,我也想放过我自己了。”
“阿羽,我原谅你了,你也原谅我父亲母亲吧,好吗?”他的瞳孔开始慢慢扩散,“我就要去见他们了,我不想面对他们时……”
他的声音慢慢消散,未说完的半句话彻底说不完了。
宿明绛一直沉默着。
良久,在几乎听不到任何呼吸声的寂静中,他才缓缓开口,“从我杀了他们的那时起,恩怨已消。”
哐当——
宿煕芙手中的芙蓉糕掉在地上。
她像是压制不住地大叫。
“哥!”
……
宿明绛站在宿瑾钰的灵堂上,看着来往吊唁的人,都是些稀稀拉拉的没落侯爵的子弟,面上也看不出有多少悲哀的神情。
只看到他大喇喇站在灵堂中间时,才面色一变,立刻挂上笑容想要攀谈。
“灵堂之上嬉皮笑脸,这是哪本圣贤书教的道理?”宿明绛的声音冷而凉薄。
那些人脸色纷纷一变,便不敢再上前触怒这位煞神了。
念经声悠远绵长,落在耳中不由让人心绪平静,却又在抬眼看到一片缟素时,不由自主生出一些悲伤之情。
灵堂上的氛围压抑而沉闷,白色的灯笼在秋日的凉风中摇摇晃晃,平白添上几分萧瑟。
宿明绛明知这是梦,可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堵得慌。他最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麻木地烧着纸的宿煕芙,抬脚走出了灵堂。
侯在外面的商临立刻走到他身边。
“大人,查清楚了,基本和芙小姐说得差不多。”他汇报着调查的结果,“临安侯从一年前您……杀了前临安侯夫妇之后,大惊大惧落了病根。”
“后来查到了些事情,病情瞬间加重,常吃的药材都不管用了。我们安排的那些人错误揣测您的意思,瞒着这件没报,还限制府上的人去请太医,送进来的药也都是次的,效果很差。”
“七月份的时候,他们甚至停止了送药,只在芙小姐强烈要求的时候,会送点不能吃的药渣进来。”
“所以临安侯的病才越来越重,短短两个月就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报到大人您面前的时候,已经药石无医了。”
“他们……以为您想让临安侯悄无声息地死掉,但是又不好自己动手,便自作聪明弄了这么一出。”
“一群蠢货!”宿明绛冷声骂道,“待我回去就将这些东西全都处理了。”
商临心内疑惑:回去?回哪儿去?想要处置这些人现在不就可以吗?
宿明绛感受着胸口愈发灼热的疼痛感,停下脚步,回头最后看了眼灵堂。
“商临。”
“属下在。”
“你在这儿……以后如果有空的话,帮我照看一下宿煕芙吧。”
落在地上的纸钱被一阵风忽然吹起,在空中纷纷扬扬。
宿明绛的身体中剥离出来一道透明的魂体,往空中飘荡而去。
商临却恍若味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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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梦中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