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1:书信
日期:1985年4月14日
致:莉莉安娜·福斯特博士
亲爱的莉莉安娜:
我已无数次提笔,却始终未能将思绪化为文字。并非因为缺乏决心,而是因为我始终在犹豫,如何才能真正触及你——或者说,触及那个我依然熟悉的你。
你曾指责我冷漠,认为我是一个被逻辑操控的空壳,缺乏感情的温度。我记得你当时的语气,记得你眼中探寻的目光,试图找到我分割外界的屏障中的裂缝。然而,正是你让我第一次思考一个从未留意的观念:
“人性并不是某种固定不变的概念,而是一种流动的、坚韧的东西。”
这句话一直回荡在我心头。即使在阴霾最深重的日子里,即使在我们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将走向何方的时候。
你是否还记得那天,我们站在玻璃窗边上,看着夕阳最后的光芒穿透APMC的设施?那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停下脚步的时刻之一,即便短暂,也能让人从繁杂的工作中稍作喘息。当时你讲起光的性质,说它是能量的体现,是粒子和波的微妙交织。然而,在科学定义之外,你又低声说道,几乎像是对自己说:“光不仅仅是事物,它更像是一个见证者,见证着我们所做的一切。”
那一刻,我不禁思考:你是否也和我一样感到不安?你是否也察觉到,这个地方的光亮随时可能熄灭?你是否感受到,我们距离彻底失去自己已经不远了?
这些问题是我今天写信的原因。我不得不承认,我看到了你身上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表现在外貌上——尽管那已经无法忽视——更在于你的声音、你的言辞、你的笑容中。你的笑声少了真切的温度,你的话语不再如过去那般能够抚慰人心,反而像经过精确设计的机器输出,似乎是在努力模仿某种失去的真实。
尽管如此,我无法责备你。我无法对你指责什么,因为我清楚,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了今天。
你是否还记得那天,很早的一天,在观察室里,我们凝视着那个刚完成任务归来的外勤特工?他的动作僵硬,步态奇怪,双眼深陷,瞳孔不断收缩和扩张,试图适应一个他无法察觉的维度。他是监测小组中的一员。我们检测了他的脑部活动,发现他的神经信号出现了类似于生物电流被外力重新校准的状态。
那一幕深深刻在我的记忆中。
他本该是任务完成的英雄,却变成了我们操作手册里的警示案例。他的神经系统最终崩溃,意识被完全剥夺,仅剩下□□在机械地维持生命。那些现象并没有屈服于科学的解析,相反,它们像是有意设计的谜团,不断将我们的理论推向崩溃的边缘。这件事让我开始思考,我们的努力究竟是为了揭示真相,还是在将未知的力量引入更多的生命毁灭中?
他叫什么名字?约翰?大卫?我记不清了。
实验、研究——我们曾信誓旦旦地认为这些会改变世界,却没有意识到,它们改变的首先是我们自己。每一次验证假设、记录异常,我们都失去了一部分自己。一开始只是一些微小的东西:一顿遗漏的饭、一张模糊的面孔。后来,这种流失变得愈发显著:被忽略的关系,被数据淹没的记忆。而现在,当我提笔写下这封信时,我害怕地意识到,我们已经接近彻底的蜕变。
在那时,我们还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人类的未来——超常现象将不再是神秘的威胁,而是能够被科学和技术彻底解析并加以控制的现实。我们相信,通过数据、实验和技术,我们能够将那些未知的力量纳入理性框架。但是我们逐渐意识到,这种信念不过是脆弱的妄想。我们追逐的是一个不可名状的深渊,这深渊也在注视着我们。
莉莉安娜,如果你能透过我的眼睛看到自己,你或许认不出面前的那个人。你眼中曾经充满好奇的光芒如今变得黯淡。你曾经那精确而富有目的性的动作,如今却像是本能驱使下的机械反应。仿佛你曾经描述的人性——那种流动的、坚韧的生命力——正在从你体内被逐渐抽离,只剩下一个作近乎机械,像是被某种深层的本能驱使的框架。
你的体温逐渐降低,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在你的存在下变得寒冷。你曾经对干燥极为敏感,如今却对极端的潮湿环境表现出异常的适应性。更令人不安的是,我注意到你的头发正在发生某种转变:它们不再是普通的毛发,而是血肉的一部分——一部分甚至延展出纤维状的触须,在试探和感知周围的世界。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你的头皮处张开了一只细小的眼睛,它转动着,在观察我。
但我并不是在写信哀悼这些失去的东西。我写信是因为我相信,在你内心深处,依然有些东西值得被拯救。
你还记得项目初期的那些日子吗?实验台上的每一个异常反应、显微镜下每一次细胞异化,都让我们激动不已。那是一种纯粹的探索渴望,我们以为可以用理性与科学去剖开这个世界所有的谜题。那些日子里,你会在会议上激烈地辩论实验的伦理边界,绝不允许实用主义完全吞噬原则。你会在深夜伏案记录变量与可能性,同时低声抱怨科学如果失去了人性就不再是科学。
那个奋力寻找平衡的你,不可能完全消失。我拒绝相信这点。
记得那份报告吗?APMC-ST-E-3012045。那次泄漏事件让整个收容监狱瞬间陷入混乱。数不清的实验员与安保人员在恐惧与未知中丧命,有人发出尖叫,但很快便被淹没在无序的嘈杂之中。那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就在这样的混乱中,APMC-E-009离开了它原本的收容区域。
后来你告诉我,它看似毫无目的地游走,却最终停在了一名女性实验员的面前。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像其他人一样被吞噬,但它却停住了。监控录像显示,它在她面前停留了整整47秒。
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
还是说,那时的你已经不记得了自己?我只知道那一刻,APMC-E-009没有立刻摧毁她的身体,而是以一种更为复杂的方式与她产生了交互。她的每一次呼吸,她的每一下眨眼。我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唯一可以明确的是,在这一过程完成后,她的所有生物特征均已发生不可逆的变化。外部表征包括身体局部结构的异化,以及行为模式的彻底重构——这些特征最终都逐渐显现为现在的“你”。
而她,就是我们。
然而,我同样无法否认现实:我们正在变成另一种东西。我们曾称为“E-009”的存在,从一个概念逐渐成长为一种无法掌控的实体。它伸向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改变了外界,也改变了我们自身的本质。我从你身上看到了这些改变,也从自己身上感受到了它的力量。我的思维曾经是线性的、清晰的,而现在却经常陷入一种陌生的螺旋模式。我做梦时再也无法分辨梦境是否属于自己,而当我说话时,我有时会听到不属于我的回响。
但即便如此,我仍然感到一丝安慰:只要我还能写下这封信,只要我还能将这些想法用语言表达,那么我就知道,自己还有一部分未被完全侵蚀。
莉莉安娜,我写这封信不是为了责备你,而是为了请求你。
无论如何,请抓住那些仍属于你的部分,无论它们看上去多么渺小、多么脆弱。不要让研究彻底吞噬你,不要让E-009完全占据你的意识。
如果这种柔软、这种脆弱、这种对人性最后一丝依恋被视为软弱,那我愿意不惜一切去保护它。
我希望你也能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的朋友,
L.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