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赶回市里已经到了深夜,没有预料到今天的行程会结束得这么晚,想到第二天就是叶嘉蓝演唱会的终演,沈云澈更忧心她的身体状态。
晚上在车里叶嘉蓝咳嗽了几声,陈敏问她是不是感冒了,对方搪塞道是最近空调吹太久嗓子干。但刚进到楼里的电梯,沈云澈看见对方眼下蔓延的红晕,心里突突一下觉得大事不妙,立刻伸出手探到对方额头上,惊道:“叶老师,你发烧了!”
她忽然想起,从下午开始,叶嘉蓝的精神似乎就不大好,在车上也一直歪在座位上闭眼休息。晚上吃饭的时候话也比往日少,时常坐在那发愣,沈云澈起先以为她兴致不高,现在想来对方从那个时候开始身体就不舒服了,自己坐在她身边,却一直都没有发觉。
叶嘉蓝虚睁着眼看她,轻声说道:“先量体温。”
她的身体此刻感觉冷一阵热一阵,从骨子里透着寒气,电梯里的凉风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沈云澈扶着她的手,单手输入密码开门,把人先安顿到沙发上便弯腰去茶几下面抽屉里找温度计,“叶老师,家里有退烧药吗?”
“有,下面抽屉。”叶嘉蓝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来,然后又哐哐地咳嗽,沈云澈一边找药一边听着身后人喘得像破了洞的风箱似的,心里又是着急又是生气。
叶嘉蓝平日里很少生病,家里的药也是七零八落地随手塞到了某个角落,沈云澈打开壁灯仔细地核对,从里面挑了两包冲剂和一盒止痛药,体温计是腋温的,包装都没拆过。
“叶老师,先测体温。”
沈云澈按下电源键递给她,看着叶嘉蓝闭着眼塞进衣服里,转身去厨房找杯子泡了冲剂,瘫在沙发上的人似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指了指茶几示意她先放着。
“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没什么事,睡一觉就好了。”叶嘉蓝只觉得眼皮很沉,似有千斤重,她担心沈云澈不放心自己在这里守夜,想赶人回去,“明天、明天早上八点,记得来叫我。”
沈云澈咬着嘴唇恨不得把这个烧得眼睛都睁不开的人绑起来强行送进医院,她冷着脸,眼里却冒着火,一言不发地站在叶嘉蓝旁边,不回应也不离开。
似乎是察觉到身边令人难捱的威压,叶嘉蓝皱着眉往沙发角上挪了挪身子。三分钟后温度计发出急促的滴滴声,躺着的人伸手掏了半天也没能拿出来,沈云澈目光一沉,俯身按住这个人扭动的肩膀,手指探进去把被体温煨得发热的温度计拎了出来。
三十八度六。
还好,没有到必须去医院的程度。沈云澈提起的心稍稍放下去一点,她坐到沙发上,轻轻拍了拍因为难受而呼吸沉重的人,声音轻柔地哄道:“叶老师,先起来喝药吧,喝完再睡。”
叶嘉蓝似是真的昏睡过去,没有半点反应,沈云澈又叫了好几声,对方才皱着眉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在昏暗的地灯漫射下,唯有一片水色潋滟。她一副被吵醒后无辜懵懂的样子,叫着沈云澈名字,“云澈?”
“我在。”沈云澈贴着她,体贴地伸出手扶着她的肩膀,让叶嘉蓝慢慢坐起来,这个姿势让她几乎把人整个揽在怀里,“先把药喝了。”
晾在一旁许久的冲剂只剩一点余热,沈云澈先抿了抿,并不烫口,便凑到叶嘉蓝唇边,“叶老师,张嘴。”
病中的人乖训得像个任人摆布的娃娃,叶嘉蓝张开嘴含住杯口,眼睫随着吞咽的动作不停颤栗,晃动得如濒死的蝴蝶。她艰难地咽下大半杯,仰起头大口呼吸着,似乎是刚刚的动作已经消耗了她大半的力气,烧得有些发红的水润眸子含着渴求望向沈云澈,像是撒娇又像是哀哀地求救。
撑着单薄的脊背的手臂感受到怀里人带着潮气的热度,整个人又烫又软地缩在沈云澈臂间,一副任人宰割的乖顺模样,瞧得让人心底一些不见光亮的心思悄悄生长。沈云澈克制得声音越发的冷硬,手上抱着人的动作倒是分外轻柔,“叶老师,还剩了一点,听话,把这些都喝了。”
叶嘉蓝痛苦地闭上眼,就着沈云澈的手把最后的杯底喝干净,她错误地估计了自己吞咽的速度,最后几滴药水顺着嘴角滑落到下巴上,在白色的T恤上晕染开几块棕色的斑点。沈云澈伸长手扯了几张纸亡羊补牢地抢救了一番,污渍没有擦干净,手指按在这人的胸膛上,却能感受到在单薄胸腔里蓬勃的心跳。
震动的幅度快得有些异常,沈云澈刚想问对方有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叶嘉蓝灼热的掌心便死死地盖住了她按在胸口的手背,她眉头紧皱,像是陷入了不可承受的痛苦之中。
“叶老师,是心脏不舒服吗?很疼?要不要去医院──”
沈云澈心底有些慌,刚刚冲的药是药店里最普通的对乙酰氨基酚冲剂,她看见拆开的包装袋,推测叶嘉蓝以前应该也是吃过的,不太可能有突然过敏的症状。
叶嘉蓝死死咬着牙关,她按住沈云澈手背的力气大得惊人,似乎是要让她把手伸进自己的胸膛里紧紧捉住那颗不安分的心脏。沈云澈被她牢牢地摁在沙发上,甚至无法去够到茶几上的手机联系医院,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所有的顾虑在叶嘉蓝的生命全部变得不重要。
“叶老师,我们去医院吧,你很难受对不对。我带你去看医生,去了就不疼了,好不好?”沈云澈手足无措地看着在自己怀里疼得蜷缩起来的人,平日里挺拔的后背弯成了一张弓,佝偻、颤抖着,她贴在叶嘉蓝耳边温柔急切地哄着,着急得快要落下泪来。
掌心里的心跳仍如脱缰野马般奔腾跳动。
“……”叶嘉蓝忽然低声呢喃着什么,那声音轻的恍若幻觉,沈云澈抱着她,下巴抵在额头上轻轻地问:“嘉蓝?”
那细碎的低吟似乎清晰了些,叶嘉蓝干燥的嘴唇微微开合,“……车……”
“……云……澈──”
那一声嘤咛如一道闪电鞭笞在脆弱的神经上,沈云澈在一瞬间忘记了呼吸,肺部挤压的空气带来的窒息让她有种痛苦又欢欣的快感。
“……我在,嘉蓝,是我。”清冷的声线颤抖着,沈云澈像是要把怀里的人揉进自己的骨血中一样紧紧环抱着,“我是沈云澈。”
躁动的心跳慢慢地放缓,呼吸也逐渐趋于平稳,叶嘉蓝渐渐松开了紧按住胸口的手,安静地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沈云澈松了口气,手上的力道也卸下来,她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着这副英气的眉眼,在病中稍显出几分疲惫和脆弱。
“……晚安,嘉蓝。”
她低下头,在睡梦中的人脸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叶嘉蓝做了一个梦。
自从沈云澈成为她的助理后,她梦到上辈子的情形的次数越来越多,像是有人在她记忆的河里撒下了一张网,掂量掂量打捞起来,把那些深陷在河床里快要被遗忘吞没的记忆捕捞、擦拭、晾晒。
或许是现实中自己不幸发了烧,在梦里叶嘉蓝也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她坐在黄花梨木制的榻上,怔怔地看着屋内的陈设出神。
如今是什么时辰了,自己现在是谁?镇宁公主的驸马都护,还是镇西将军,抑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带罪之身。
房门大开,屋外明媚的春光浸润着庭院,耳边传来鸟兽清脆的啼声,叶嘉蓝支着病体光脚踩在青石砖上,冰凉的触感从脚底蹿至体内,膝盖打了颤,她踉跄几步,撞到屏风上,抓着木头架子堪堪撑住自己的身体。
她环顾四周,屋内的陈设与记忆中别无二致,武器架上摆着好几把刀剑,叶嘉蓝缓步走近视线一一扫过,有几把早在战场上折断了,唯有放置在最顶上的这把“惊镝”,陪自己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
叶嘉蓝抽出宝刀,出鞘的瞬间有隐隐争鸣之声,仿若是武器对主人冷落的不满,叶嘉蓝笑了,安抚似的摸了摸冰冷的刀身,“我也很想你。”
只是四周实在寂静得不像话,仿佛只有叶嘉蓝一个活人,她忽然觉得有些头晕,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此时,安静的庭院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徐不疾,似乎对这里房屋的构造分外熟悉。叶嘉蓝缓缓转过身,见一玄衣女子正绕过庭中那棵桂树,从青石板砌成的小路向她的卧房走来。
被枝叶遮挡的面容一寸寸展露在她眼前,叶嘉蓝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嘴巴微微张开,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
对方站在石阶下,微仰头,一双俊美的凤眼含着几分笑意看向她,自天井倾泻的日光仿若披在她的肩上,她每往前一步,那光便近一分,直到侵蚀并吞到叶嘉蓝面前。
“……殿下、不,不是……”
叶嘉蓝慌张地后退,似乎对面之人比洪水猛兽更可怕,她踩到自己披挂的外袍下摆,一个趔趄往后倒去,对方伸出手想要扶住她,却被叶嘉蓝避之不及地躲开。
“嘉蓝。”那人开口的语气有些不悦,眼睛里却写满了关心,“这是作何?”
叶嘉蓝跌坐在地,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怔怔地抬起头喊道:“陛下?”
新帝微曲低身,仍是一副想要拉她起来的姿势,面对臣下的无礼好脾气地嗯了一声,“现在想起来了?”
“怎么不穿鞋?你虽是武将,但寒从脚下起,平日里还是要注意身体。”
奇怪、太奇怪了。叶嘉蓝充耳不闻,只是皱着眉看着眼前这位“沈云澈”,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一段的痕迹,沈云澈登基之后回驸马府的次数屈指可数,更何况,眼前这位陛下,也实在是太亲和了些。
“……原来如此。”叶嘉蓝恍然大悟,这里是梦境,所以现在她所经历的,是一段由自己捏造出来的记忆。
眼前的沈云澈,并不是真的。
“叶卿,还不起来。”沈云澈好笑地看着她这副呆愣的模样,在梦中她的笑容少了些许冰冷的气息,温和娇艳得正如此处庭院大盛的春色,“若是真病了,朕还得照顾你。”
叶嘉蓝闻言,轻笑道:“臣惶恐。”
“你这副模样,看不出惶恐,”沈云澈勾下腰,唇角弯弯地看着她,“朕只瞧得出,恃宠而骄。”
然后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将人带入了怀中,右手绕后抓着她的中衣,旱地拔葱似的把人拉了上来。叶嘉蓝抵着沈云澈硌人的肩膀,嗅到了对方衣袍熏过的广藿香的味道,她靠在沈云澈怀里,良久,无声地笑了起来。
嘴角上扬,眼中却是一片死寂。
假的。什么时候自己竟然也软弱到需要靠欺骗和臆造来寻求安慰了。
被拥抱的温度,嗅到的香味都是虚幻的,只有胸口绵延不绝的阵痛才是她所经历的真实。
“……陛下,是假的。”叶嘉蓝低着头轻声说道,沈云澈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推开她,紧盯着她的脸。
叶嘉蓝疲惫而绝望地闭上眼,挣扎着想要从这场美好而残酷的噩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