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圣诞节,天下起小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我们的国家,好像每一个节日都像情人节了。
程珊竹和她的男朋友打算去梦幻王国,在这下小雨的夜。
“阿秋一起去好吗?”程珊竹说,“你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她的笑容又甜又美。
“我还是在家看书好了,天气那么冷。”我委婉地拒绝。我怎么可以去做他们的电灯泡。
“我叫上我哥一起怎么样?”程珊竹不死心,“不过我哥应该不会去那种地方,那我打电话让他找你好了,你们可以一起出去吃个饭什么的。”
“你快去吧,你男朋友十几分钟之前就在楼下等你。”我没有拒绝,而是这样说。
我一边警告自己不要继续对程连悟有非分之想,免得自找苦吃,一边又想在这样的日子见到他。
上次在路远菁英学校见过之后,我们没再联系过。
“嗯,那我出发了。”程珊竹的黑毛衣衬得她的皮肤更加洁白,她背上包,对我说,“你等我消息。”然后一边打电话,一边出门了。
“玩得开心啊。” 我目送着她,忽然怀念以前恋爱的时光,那时候我和陶然也总是会不顾一切到处去玩,就算在这样的冬雨夜也全然察觉不到寒冷。
“不如你也一起去开心。”程珊竹背对着我说。
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再也看不进书,期待搅乱了我的心。
“我哥还在加班,他说一会儿如果有时间的话再跟你联系。”过了十多分钟,程珊竹发来消息,“阿秋,你不要等了,我哥八成是没时间,他工作起来常常忘人忘我。”
“我根本没在等,在家里多温暖。”我回复她,并发了一个憨笑的表情包。
我的辩白会不会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呢?
知道程连悟在工作,我刚刚因为程珊竹的话而产生的期待很快就消散了。
在冷冰冰的冬天,和恋人在一起确实是一件温暖的事情。
如果和程连悟恋爱的话会怎么样呢?我直至不住自己的浮想。
看起来,他不是那种会哄女孩子开心的男人,他真的有程珊竹说的那么闷吗?为什么我没感觉到。我继续胡思乱想。
说是说,我很少为自己诗。放下书本,我决定动手给自己写一首短诗——
《绿色的恩惠》
绿色让人清醒,
在低沉的时候,
我不止一次受过绿色的惠顾,
在那种无所期待与自得其乐的绿意面前,
在芭蕉与大丽菊随意领取的友好面前,
有一种如同拥抱般温暖的抚慰,
浅浅淡淡的绿意中,不同时节的绿意中,
常常交织着哀愁被理解的透明,
我渐渐地醒悟,是心头日夜积累的贪婪
与偏执加速了人生疲惫。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我写好了。
写完诗,我的心情常常很舒畅。
程连悟从我的脑海短暂地离去之后又回来了。
如果今天晚上不能够见到他,我会这样坐立不安到什么时候呢?
时间是八点,天早已经黑下来。冬天的夜,冬天的雨夜,格外浓黑。
我可以给他打电话吗?我想。不不不,程珊竹已经说了,他有工作,更何况,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就这样,我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忽然,门铃响了,我被吓一跳,我在这里住的这段时间中,那门铃一响起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觉得是外卖到了。
打开摄像头,站在昏暗灯光中的是程连悟。
意外,窃喜。于是我又摁了通话键,“珊竹没在家。”这样的话,显得自己多么做作。
“我是来找你的。”程连悟低垂着头,他忽然抬起脸望向摄像头,逼得我不由得往后退。
居然与他带着向日葵来找我的那次的对话是一样的。再意外,再窃喜。
“来找我,怎么啦?”我装傻充愣的样子一定蠢透了。
“你快下来吧,我还没吃晚餐。”程连悟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看起来天气真的蛮冷,我能看到他呼出来的热气变白。
“好巧,我也还没有吃。”因为太开心,我觉得自己的话已经变得有些白痴了,“你等等我,外面很冷对吧,我换一件衣服。”
“多穿一点,外面下雨。”程连悟说。
我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下,临出门前,我想起上次分别时他对我的请求,于是把房间里早已准备好送给他的新诗集带上。
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有好几次忍不住想给他打电话把诗集给他送去,但最终都放弃了。他叫我送,我就送的话太没面子。
而今天,虽然我从来不过圣诞节,但是这种日子送礼物的话很应景。我喜欢这种不露痕迹、但又别有用心的小细节。
我穿了一件宽松的毛呢风衣,几分钟后,开开心心地下楼。
这时候我没有意识到,我的开心是因为程连悟的到来。
“Merry Christmas!”一见到我,程连悟便说。
“Merry Christmas!”我就像一个复读机一样重复着他的话。
“这种日子,还是西餐吧。”程连悟说,他总是兀自决定好一切。比如让我陪他散心、陪他吃午餐、带他逛厦门的小街、和他交换心情……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而我,好像也总是附和着他。
难道,我已经没有办法拒绝他了吗?
“好啊,我们走。”我说,我知道他并没有在询问。我在心中警告自己,“我们”这样的词语,在这样的夜晚对于我们来说显得太过暧昧了。
“出发。”程连悟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你见过雪吗?”我问。
“当然,以前我在纽约上学的时候,还有小时候在新疆和四川都见过。”程连悟又露出轮到你了的那种眼神。
他好像很喜欢这种你来我往、交换信息的游戏。
“我从没经历过下雪。”
“以后有机会,一起去看?”他的语气淡淡的。
我点点头。不论有没有机会,他能在这样的夜晚跟我这么说已经令我很开心。
这时候,雨停了,风冷冷地吹着,我捂紧自己的围巾,生怕它被风吹开。
同时,我看了看程连悟,我们的身高差大约有十厘米,这样拥抱的时候,他刚好能为我挡住风。我没羞没臊地想着,感觉脸有点发烫了。
坐上车的时候,程珊竹忽然发来一张游乐场的照片,她说:“怎么样?独自在家的滋味。”
“我和你哥在外面。”我说。
“啊!没有可能,他怎么放得下他的工作?”程珊竹说。
“也许是肚子饿了,毕竟人非草木可以不用吃喝,我们在去餐厅的路上。”我说。
“今晚回去,我要知道全部的细节,一点点也不许你漏掉,我要你把所有的一切都讲出来。”程珊竹说。
到餐厅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因此不用排队,那家法式餐厅的环境还不错,里面的节日气氛很浓,服务员都带着圣诞帽,音乐是节日里惯常听到的那种。
“其实,我有事情找你。”一坐定,程连悟便说,打断了我所有的幻想。
“你没有事情,也可以找我。”本来我只是活跃一下气氛,没想到却说出了略带轻浮气息的话。
程连悟一笑,点点头,说:“我们先点餐。”
我也笑了笑,打开面前的菜单。
服务员走过来,他滔滔不绝地向我们介绍这家餐厅——
“我们餐厅入选了全球五大洲一千三百家‘美味法兰西’正宗法式餐厅,主厨Gregory来自波尔多,领事馆和外事办接待外宾时常选择到我们这儿用餐……”
程连悟点了龙虾意面、招牌松露、香煎鹅肝、招牌鳕鱼;
我点了生蚝、南瓜奶油汤、巧克力炸弹。
因为待会儿要驾车 ,我们并没有点酒。
“好像有点多。”我说。
“没关系,我很饿。”灯光下的程连悟,模样看起来就像阳光一样温暖,尤其是他对我笑的时候,他的笑容会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对了,刚刚你说找我有事,我准备好了,你说吧。”我坐正,看着他的眼睛。
“你不用那么紧张。”其实,紧张的那个人是他,“我记得你不用每天按时工作,对吧?”
我点了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过几天我家里的保姆阿姨要回去一段时间,所以想请你帮个忙,”程连悟忽然停下来,仿佛在看我的反应好斟酌后面的话,“就是——在阿姨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想请你住到我家里,帮我照顾小象,还有处理一些杂事。”
尽管我早有准备,但这样的请求依旧令我大吃一惊,这听起来是类似于管家或者保姆那样的工作,住到他的家里真的可以吗?
“不会影响你写诗,这些事情每天花不了多少时间。”程连悟见我不语,语气变得有些着急,“元旦之后,我要去新加坡一段时间,所以小象——对了,小象是一条拉布拉多犬,请不要拒绝我好吗?我不想把小象交到宠物寄养中心,不会太久的。”
“住到你家里?”这是我最介意的地方,而且他明明可以找他的家人不是吗?
“嗯,一月以后,家里都没人,阿姨也是住家保姆,家里没有人,小象会害怕。”程连悟的眼里充满期待。
我要怎么拒绝他,让他去找别人呢?“我要想一想,看看最近的排期。”我故意很为难地说,免得他继续请求。
其实,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住过,我想跟他说,我一个人住也会害怕。
“我实在不想找我妈和珊竹帮忙,你是最佳人选。”程连悟的眼神依旧充满期待。
我害怕继续看着他的眼睛会心软,于是躲开了他的直视。
“有点煞风景,在这种日子。”程连悟好像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他的请求将今晚的气氛破坏了。
如果我现在不给他答复的话,那么接下来的晚餐也必将食之无味吧。
“好,我帮你。”我下了很大的决心,说。
在避开与程连悟直视的短暂时间里,我想清楚了,我不可能一直在程珊竹家里住下去,正好可以用这段时间里锻炼自己去独自居住,等程连悟从新加坡回来,大约我就可以住回母亲离去的那个家了。
况且,一个男人邀请一个女人住进自己的家里,不可能没有用心。
我期待着,我们能够借机走得更近一些、甚至能够明朗化。
程连悟错愕,继而惊喜,“你总是让我意外,知道刚刚我心里想什么吗?”
我看着他,摇摇头。
“我在想,你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拒绝我的请求。”程连悟现在的神情看起来多么轻松,“诗人的报酬,我会让你满意的。”
这就是他表达谢意的方式吗?失望。
他明明知道,我不在意有没有报酬。
但我依旧点点头,也好,利益分明,这样事情会更加自然、彼此也能更加自在。
我从包里拿出自己的诗集,说道:“这是圣诞礼物。”
“《精卫别哭了》,虞常秋著。”程连悟接过我的诗集,看着封面,“有意思。”
他念我的名字的时候,那声音让我恍然。
程连悟没有急着将塑料封拆掉,将诗集放到一边之后,他说:“谢谢你记得。”
我明明都说了是圣诞礼物,为什么他还要旧事重提?
不过,我并没介意他轻微的不解风情。
回到程珊竹家楼下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
在下车之前,我又看了看程连悟的侧脸,他依旧英俊,迷人。
不过今晚依旧像在鼓浪屿上闲逛的时候、他生日那天出去爬山的时候一样,他总是有意与我保持距离,好像希望我能明白,我们之间并没有特殊之处。
想到这,我的心痛了一下,又一下。
我不明白,他总是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寂寞吧。我想。而我又总是没有加以拒绝,就像是默许。
或者,我是想要努力一番吧,仿佛只有试过之后才知道可不可以、才会死心。
程连悟也下车了,他站在我眼前,面带笑容。
“谢谢你的晚餐。”我也笑,但内心是悲伤的。
“等一等,”程连悟打开车门,侧身进入车厢,拿出一个袋子,他递给我说道:“这是给你的,圣诞礼物。”
虽然有点晚,但是他并没有像我在餐厅里所想的那样,毫无准备。
“谢谢你。”我轻轻一笑,悲伤好像淡了一些。
“快回去吧。”程连悟看着我,“过几天见。”
我对他挥挥手,向楼梯口走去,脚步就像一个刚刚陷入恋情的女孩那样轻快。
大约是因为知道程连悟在我身后看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