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 ...你可知沈郎中何时归来?”
“这小的去哪儿知道,要不让你家大小姐留个话,待先生回来了我好转达?”
丫鬟回头看看轿子,几步之遥,怕是小姐都已经听去了,想必一腔春心又要唉声叹气。
正犹豫,自天上传来一声呦呵:“别等了,沈仙医今日不归,明日也不归,后日未必就归。话也别留,下次有缘再会时再说罢!”
店小二和那丫鬟抬头望去,连软轿的小窗也掀开帘,露出一张涂了胭脂的脸朝医馆屋顶上瞧,那儿有一个身着花哨长衫的翘脚酒鬼,手里托着酒壶,饮一口,又笑嘻嘻地拖长音道:“起—轿—,请回!”
此人放浪形骸,无人不知。凡是提起沈仙医玉树临风、温润如玉、才貌双全的,八成都要顺带着呸上一句“再瞅瞅那药童”,接下来的话都不中听了,三句离不开一个游手好闲。
但也不对,此药童身高八尺,饮酒作乐,怎么瞧都已及弱冠。许是传闻有大误,比起药童,这分明该是纨绔才对。
店小二扬声:“你又跑上头去了,不听劝,当心醉晕乎了滚下来!”
丫鬟压低声问到:“他便是乌月?”
“正是。”店小二见这姑娘抿唇撇嘴,立马叮嘱到,“嘘,沈大夫和他好着呢,莫要露嫌。”
轿子里传来吩咐:“走吧。”
丫鬟赶忙应声,又拦着小二嘀咕:“怎么郎中出门不带他?不是药童么?”
“童什么童,”小二欲往医馆里回,“休嚼舌根。”
轿子行远了,酒壶也喝空,乌月起身盘腿而坐,拄着下巴看街上人来人往。
“嘿呀,没留个好名声。”他笑叹,“做妖遭人怕,做人遭唾骂,呜呼哀哉!”
天色橘红,酉时,乌月屏息凝神,在吹来的清风里闻见气息,沈赤回来了。
今日医馆人不多,前来闹事的没寻得好时机,前脚怀春的姑娘刚走,后脚就有哭爹喊娘的人来撒泼,满口诋毁不眨眼,吵嚷着便宜的药材果然没好货,要毒死个人了!
店小二恨不得举个火药包把他们轰飞:“你们这些见钱眼开的东西,良心挖出来扔街边、扔臭水沟里,野狗都不带稀罕吃!”
撒泼的不听骂,扑到来问诊买药的人们身上胡言乱语,整个医药馆都被吵闹得不得安生,眼看抓药小伙子撸起袖头抄扁担了,这才罢休。
店小二追在他们屁股后面佯装扔鞋底,发威:“休要再来!当心送你们去衙门!去天牢!”
乌月看热闹,笑得直拍大腿,却又突然笑意尽失,厌恶溢满眼眶,只听他嗤道:“卑鄙。”
转眼天色灰蓝,街上一盏盏灯笼挂起,更添繁荣喧嚣。
店小二扑扑衣摆,嘴里还骂骂咧咧着,就被一衣衫破败又蓬头垢面的家伙叫住,嗓音太沙哑,听不清在念叨什么。
“嘿!没完了是吧?作妖的撤退了,又派了个叫花子来闹事不成?”店小二愤愤,“走开走开,装什么可怜样儿?你今天就是装成天女下凡都没用!”
叫花子着急:“不是的。”
没人听他咕哝,只想把他赶走。
店小二果真脱了千层底,连着好几下抽在叫花子的肩膀上,“叫你见钱眼开,叫你拿钱做亏心事儿!”边骂边抽,越发来劲儿,“见不得别人好,见不得别人好!”
叫花子连连后退,绊倒在台阶下,狼狈不堪地摔了个狗吃屎。
乌月皱眉,正要翻身下去阻止,见沈赤先他一步挡在了小二身前:“医馆门口欺负人,叫我逮个正着。”
“不不不,先生误会了,”小二把鞋底晃得犹如拨浪鼓,他慌忙解释,“这人可不是乞儿,是别家派来滋事的!前面刚走一波,这紧接着——”
沈赤抬手打断他,又动动手腕,示意他进馆。
店小二顾不得穿鞋,赶忙溜了。
乌月晃悠着一条腿坐在屋檐边,眉眼弯弯地打招呼:“你回来了。”
沈赤抬眼,“嗯”一声,再转身看向这邋里邋遢的叫花子,实在邋遢,不知乞讨许久,直叫沈赤想把人扔进池里,再丢一整盒皂荚进去好好将他揉一揉,投一投。
叫花子爬起来,手足无措,他望着沈赤,在深秋萧瑟的晚风里打了个结实的寒颤儿。
“给。”两个油纸包和五个用绳系成一串的甜梨,沈赤道,“桃酥和桂花糕。”
饿扁的肚皮咕咕作响,叫花子没法拒绝,他嘴唇微动,双手接过来抱进怀里,一声“多谢”含混不清地滚在喉咙中,太干涩,像粗麻袋拖沓在砂石地上。
沈赤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医馆。
乌月从屋檐这边翻越到那边,拎着酒壶轻盈无比地飘回到后院里等着沈赤出现。院里简洁,三个石凳围着一张石桌,一旁种有两棵桂花树,从花繁压枝到如今光秃秃,连深秋也要过去了,又一个三年。
“今日喝够了么?”沈赤推门进来,道,“今晚月色好,可陪你小酌一杯。”
“再美的酒也禁不住年年月月地喝,够了,换地方吧。”
沈赤坐到小凳上,沉吟片刻后低笑道:“本想晚些打烊时说的。”
“那明日?”
“明日吧。明日再买五个,跟他们分了,再收拾收拾,就去下个地方吧。”
乌月背靠在石桌边仰望夜空,悠悠叹道:“分梨,分离,离开了也好,一路走过多少地方,第一回见罗罗村这样儿的。”
“怎么?”
“做好事还被泼脏水,生不生气?小二骂他们见不得别人好,可我们好什么了?开馆收的那点钱快赶上义诊,百姓不管贪便宜还是真疾苦都乐意来,我们坑蒙拐骗了吗?哪个没给他医好?简直——咳咳、咳!”
沈赤见他激动到呛嗓,直乐,乐罢也挺无奈,又听乌月顺顺气儿继续讨伐:“简直不可理喻!这俩月我看热闹都看腻歪了,今日是人少,逢人多时,赶都赶不走。要不是你不许我动手,我早就来一个揍他一个了,看他们谁还敢耍猴泼脏!”
“走,这就走。”沈赤为自己倒一杯清茶,“再不走我就要被绑去当入赘夫婿了,你就是我陪嫁药童。”
乌月一个打挺坐直了:“黄昏时分知县大小姐又来了,八成是想邀你共用晚饭,被我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如何谢我?”
沈赤举杯:“以茶代酒,谢了。”
乌月“嘁”他,又畅想道:“把你娶回家,转眼三年又三年,奇了怪嘿,怎么沈仙医容颜不老,莫非真是仙人下凡?”
“嗯,你便化作原身,一棵百年乌桕穿破屋顶,遮天蔽日,抖一抖,淋一场叶子雨,将知县府埋得三天挖不到底。”
“此时再趁乱遁走,走前放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多年之后话本里写到:仙医贪色入魔,引天雷伐之,遂大火,终。”
沈赤笑骂:“胡言乱语。”
晚饭两人去粥铺随意吃了些点心,吃完回到医馆接诊到打烊,期间几人得空闲聊,店小二咋舌道:“近来石菖蒲难得收,咱们的存货也不多了吧?”
这横竖一共六十抽的药屉柜对抓药小伙来说犹如舌尖舔牙,门儿清,他闻言点头道:“不多了,约摸只够抓一回。常来的那位药农悄悄告诉我,眼下收不到菖蒲了,山匪不仅大肆采摘,还将他们手里的都买走。”
沈赤纳罕:“山匪?”
问诊大夫接道:“听人说,郊外山林中有妖,山匪发现的。据说那妖怪不惧火烧,只怕菖蒲,闻之绕行,若用菖蒲塞鼻,须臾毙命。”
“有妖?”乌月竖起耳朵,“我成日里游手好闲怎么都不晓得?”
“老夫偷空去更衣,于茅厕听得一耳朵,那妇人吓唬她的小孩道,‘恶匪在林中捉妖,再不听话就将你丢去当饵’。”
乌月颇为怀疑:“就这?”
大夫摸摸胡须:“就这。之后零零散散也听到几句,拼凑而得,不知真假。”
“假的。”乌月不屑一笑,“妖能轻易现身?妖能被人发现?妖岂是如此好捉?笑话。”
还要再埋汰大夫一句:“老人家年轻时是茶馆里说书的?”
大夫哼他一声:“只怕歹人闷声做大事!”
“做坏事还差不多,拿捉妖当噱头,坏事做完再一并嫁祸给妖,妙哉。”
大夫吹胡子,不理他了,转头对沈赤道:“也不急用,秋冬多害风寒,菖蒲用得不多。”
沈赤应下,沉吟片刻后收了手里的活儿,道:“打烊吧,夜里风寒,早些回家。”
街上的红灯笼一盏盏熄灭,长街渐渐沉睡在皓月当空的秋夜里。
打更的敲起锣点,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乌月留下一丝神识附在桂花树上,以防医馆突发事端,好能及时知晓。
他朝连廊看去,多少次了,仍是喜欢打趣:“白天沈仙医,夜里采花贼。”
沈赤同乌月一般一身黑色夜行衣,长发高束,面罩系在脑后,遮住半张脸。
他摸摸腰间,锦囊、短剑、琉璃瓶,全都带好了。
“罗罗村最后一次夜寻,”他道,“走吧,采花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