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瑛从修缮的人家里好商好量的取了少许沥青,用细笔刷子沾着,给那小孩的骨珠裂纹修补好。
所幸裂纹不深,不然沥青也不管用。
只是骨珠上的纹理随着料子的缺隙也不齐整,还是需要新的料子来补。
“这几日可以先瞒过你阿娘,记着去作坊里找师傅修补好。”幼瑛仔细看看手中的骨珠链子,确保修好了才递还给小孩。
小孩从方才便蹲坐在白杨树下,眼也不眨的盯着幼瑛手上动作,接过骨珠后看齐全了,方舒上一口气,身子松下来:“阿姐,这要多少钱两。”
幼瑛倒没有想过用这来谋生:“这沥青用得是旁人的,我也没有给你修补妥当,不用费钱。”
“那不行…夫子说了,不食嗟来…”
幼瑛看他有些忘记的模样笑了笑,什么不食嗟来之食。
“如果一定要给钱两的话,那阿姐问你,你方才同你友人谈论的娘子发生了何事?”她一面搓着指腹上的沥青颜料,一面问。
“喔!”小孩恍然悟道,然后说起来,“那位娘子在卖艺时,被莫高军给相中了。”
“那娘子咬住莫高军的手,简直就像是疯了似得,险些就跑了,但还是让人给逮住,将她那颗头死劲往地上磕。”
“她被磕了几下就昏过去,莫高军将她拖进了旁边的屋子里,那家人连衣物都没有穿整齐就被赶了出来,我也是今天刚知晓的。”
幼瑛停下了搓磨颜料的动作,日头已经开始西下,莫高迎来最为闷燥的时候,远处的沙海被烧灼的滋滋细响。
幼瑛回去睢园的路上,刚巧路过那处坊巷,黄土地上依旧弥留着一滩血,血被来来往往的脚步踩得深嵌进去。
幼瑛来时没有留意,原来这团乌黑是人血。
那户人家的家里也一团糟,本就残旧的窗纸更加破碎,被风吹的蹭蹭响,像是一处处留着锐角的山。
“真是倒了大霉,好巧不巧的在这边卖艺,往后想起来真遭罪。经他们这夜折腾,这家还怎么住人呢?”
“赶紧将褥单都烧了罢,那娘子本就生了这样的贱胚,说不定就是想着被莫高军看上,还要耍什么性子。”
“我看他们恨不能死在她的身上,现被拖去哪里了?”
那些残缺的窗纸被一下子撕扯下来,“哗——”的一阵响,不但刺耳还惊心。
幼瑛听见身后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像是一阵阵风浪推打在自己的身上,她转头看去,便被猛的吃了一脸粗沙。
一伍身穿马褂的官兵纵马过来,两旁的人被他们的气势震得纷纷让路,幼瑛躲身不及,那长鞭就狠狠抽在了幼瑛的脸上。
“闪开!”
那道疼痛锋利的袭来,幼瑛只感觉有一蓬火一下子就轰到头顶,马上之人放声大笑,纵马直直掠过,无所顾虑的奔出取国城门。
幼瑛在疼痛的劲烈下,瞬间想到的却是卫朝的《仪制令》,若纵马伤人,便按杀人致伤的罪过量刑。
他们在边陲之地,竟然可以这样明目张胆。
且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伍为首官兵身下的骏马马鞍上捆着一道粗大的绳索,绳索的另一端紧紧绑缚着一位女子的双脚,女子长发披散、衣衫不整,居然被拖拽前行。
马蹄扬起的沙尘下绵延出刺目的血,那女子像是肉摊前被宰杀的牲畜,她的血不是奔涌而出,而是一层层黏液,裹满她的全身。
“娘子,别看了!”那户人家伫在门口摆摆手,“他们是戍守边关的莫高军,领队的军使是都督的亲侄子,以往那睢园里姓谢的乐人也被这么拖拉过,嗳哟,那有权有势的人都是大石块,谁让他们是乐人呢。”
隔着几条巷子的佛庙传出宏大的暮鼓声,沙尘掠过了睢园的朱红高楼。
一辆贵气马车在睢园外停下,与拖拽着活人的马匹队伍擦身而过。
马车内的主人还未露面,守在数丈青阶上的萨珊洛便不再看那疾驰而过的血,持着佩刀走进园里。
“傅儿,傅儿——”
“贺员外的车架过来邀你,还磨蹭什么?”
萨珊洛穿过大堂的人丛,过去后院的厢房,急促敲响门板。
屋门良久没有被打开,萨珊洛仍是不耐的抬脚踹门,在踹第三下之时,门被豁得拉开。
“傅儿的身体抱恙,为了不让病气过给贺员外,此番让奴婢去罢。”康姜一身水红色石榴裙,怀抱修长古琴道。
“你去?”萨珊洛那双鹰眼睨了她一下,推开她进屋,径直闯入内室。
傅儿躺在床榻上,闻声便像是受惊的鸟,却仍是将整个身子都缩在被褥下。
她的脸上施着妆容,看不出何,整张面皮都腻得发白,唯有眼四周格格不入,稍显凌乱,晕出嫣红。
那枕上还有着湿痕。
萨珊洛瞪了一眼明艳如刀锋的康姜,抬脚踹向床榻:“我还以为你死了。原来没有死呵!”
“客人车架在等,你就算死也得死在他们府舍。”
床板呛啷啷的响,使得傅儿打了个寒噤,霍得起身。
康姜两步上前,从袖袋里掏出一支玉簪,用细长的簪头抵上她的面颊,手一动便划开一道口子,血汩汩直流。
傅儿因为吃痛而抽眉,随后眼泪只跟着血一起啪嗒啪嗒的掉,双手不遮不捂,只揪着被衾。
康姜转过身,将带红的玉簪递向萨珊洛:“齐管事说过,要想从吃人的地方走出去,不论是哪一条路,都得各凭本事。”
“她现在这样,怕是比死还紧要,她这人也太过于胆怯,如何为睢园争益?贺员外只偏爱过奴婢和她,千万莫让他等急了,不如让奴婢去争一争,是生是死,都与睢园无关。”
厢房背光,且有槐树的遮挡,屋内黄阴阴的,康姜跟着萨珊洛走出厢房,天边日头刚巧西落,廊下还未来得及点灯,所以一路幽深幽静幽暗。
康姜提着裙摆登上马车横板,遥遥看见幼瑛骑着睢园的马匹奔出了取国城门。
城门之外,便是近在眼前的解玉雪山,往雪山的南边一直去,就是狭窄绵长的珈南古道。在古道两侧沉静着连绵起伏的僧娑洛山,山崖两壁从两百年前开始,便被来来往往的凿出了千座洞窟。
幼瑛一路跟着血迹追赶过去,才终于得见那群人。
为首的马匹身后仍旧残忍的拖着女子,她一直被拖了数十里不歇,已经佝偻的不知是人还是一团物。
长鞭如晦昧,莫高军每抽打一记,天就更灰蒙蒙的暗下一分。
“她还没有死,命真是硬哪。”
“你们看看她,居然还抱着她这把破琴不放,真是丑态百出,这破琴难道比命还要重要吗?乐人真是短视贪利。”
“我见她们用曲骂人时硬气得很!如今还不改改这臭毛病,谁要是治好她这双不识抬举的手,我便请他去兰泉酒楼吃饭——”领头的军使扬声说。
“停下来停下来!我来给她好好掰开,看她究竟如何才能舍下这把琴。”
僧娑洛山的南麓上,塑着一尊数十米高的女神像,女神像低垂着眼,看上去是阖目安详的模样,但沙地上奄奄一息的长楸在虚弱抬眼时,可以清晰的对上她的视线,直到莫高军围过来,她就像是待宰的羊。
莫高军看她这般,便更恣意地放声大笑,真就像是摊主宰杀羔羊一般,有的去按住她的身子,有的去掰开她的手,那一个个人都像是一把把刀,看上去毫不费力的夺过她怀里的琴。
古琴的身上已经沾满了黄沙和血,却被她保护得很好,分毫未伤。
长楸一下子就有了力气,去用皮开肉绽的手攥住其中一位莫高军的裤脚:“奴婢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你们是军,奴婢是人、也是民,求你们仁慈…”
黏腻的长发遮盖住了她半边血污的脸,让人看得不清,就像是她的声音,沙哑不清。
“你是民?”
“民有户籍,你有吗?”
“你的户籍依附在官府,你便是官府的两脚羊。”
“柳沅胆大包天,你同她交好,你也真真该死。”
莫高军嗤嗤笑着,为首的故意将古琴高高举起。她一瞬间惊恐失色,便更紧的攥住人的裤脚,又蜷着满是血的身子在那里跪地磕头。
“大人究竟要奴婢如何?奴婢什么都愿意做,奴婢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眼前,你们让奴婢死也行,只是不要伤琴,奴婢恳求你们。”
“是吗?真就那么想要吗?”
莫高军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饶有兴致的观赏她的震恐和无助,最后在她的眼皮底下将琴彻底抛远。
“那你钻过去拣拾起来啊。”
那把琴刚巧丢在了幼瑛的马前,幼瑛看看这把破旧的琴,又看看那群高大魁梧的官兵。
长楸整个人都好似被热沙烫去了一层皮,显得她血肉模糊的只剩下骷髅,骷髅之上还剩着一些被动物吞吃掉的余肉。
幼瑛透过细弱的缝隙,与之对望,心慢慢沉了下去。
古道口的风吹打得很猛,此时还捎带着一丝湿润。
莫高军军使在黑幽幽的天色下打量起幼瑛,随后持着马鞭慢慢及近。
“原来是郡主殿下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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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春弦残阳(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