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俩的打扮,难不成是没有做成都督府的座上宾吗?怎么郡主也打扮得和农户一般。”
“俩人好歹成婚了三四年,一点情谊也没有吗?”
“多得是典妻杀妻之事,就拿县外的贺员外来说,妾室成群,还常常殴打羞辱致死。郡主就更非等闲,她阿娘凭着和亲灭了赤降,她胡驽混血,那些胡人成天想着涌进中原,扰得边地不安,这郡主是又虚伪又狠毒。”
“谢临恩也最谄媚,那日献给长史的悖舞确实是跳得极妙。”
这些话还留在幼瑛的耳朵里,槐树树巅上细细的悬着一钩又弯又长的月亮,杨柳随着暑气将近,绿意更深,她在庖厨里煎煮好了桂枝汤,端着过去雀歌的厢房。
雀歌的厢房亮着油灯,因撑开着窗子,那些橙红的光就充盈到了外边儿。
幼瑛一路用木勺凉药的动作停下,抬眼看见窗牖外的背影。
谢临恩弯身在那儿,不知和雀歌说了些什么,雀歌眼里的担忧一扫而空,眼睛弯弯的笑起来,倒伸手递给他两只黄灿灿的杏果。
幼瑛留步在廊下,看他似乎整个身子都放松在那儿,不知为何不进去屋里,门关上还是挂着一把方锁。
是担心自己的伤,还是担心会将病气过给她?
大堂内的丝竹未歇,就像是方才那些砸落的话,他们不仅轻视谢临恩,也不看中李庐月。
李庐月凭着郡主的身份自保,同时也将这层身份化作镰刀挥向谢临恩,旁人随之更轻视和谈笑。
而谢临恩似乎也将这些置身事外,不甚在意。
最东处又传来琵琶声,拨弦如长剑,像极了齐得宜那日在朱台所奏得边塞曲子。
眼见着碗里的汤药要凉了,幼瑛才抬步及近,一面看见他朝着烛火的端庄温和,一面看见他窗沿下刺目的鞋履和鞋袜。
“郡主阿姐。”雀歌的目光越过谢临恩,朝她唤道。
幼瑛笑着点点头:“谢临恩,我看今日庖厨里熬了汤,也不知这锅黑漆漆的是什么,你先喝了吧。”
谢临恩的笑尚未全部敛下去,直起身子后轻言谢意,抬手要捧过碗,却被幼瑛躲过,幼瑛轻轻的揉了揉雀歌的脸,抬了抬眼对他说:“我这段时日畏黑,你一切照旧,可以…先同我睡在一屋吗?”
月光照在青瓦上,一片寒光,将天照得很亮,白濛濛的亮渐渐转为幽蓝色,月亮从山崖上下去。
谢临恩拎着水壶进屋,阖门的动作又轻又细,走至银红软烟罗屏风前停步:“郡主可要奴婢此时伺候你歇息?”
幼瑛听见他的动静,将几身衣物抱在怀里,扶着案沿起身走出屏风:“你有几件衣裳在这儿,若是需要,便梳洗换上吧,我不着急歇息。”
谢临恩闻言,勉力放下水壶,水壶的提梁在他的掌心烙下深印,他用双手去捧过衣物:“谢过郡主。奴婢去给郡主点上灯树。”
幼瑛轻轻拉住他的臂膀:“我只是以为你伤重,担心让雀歌看见。若是我多想了,便给你致声歉,我方才铺好了软榻,你可以在那儿宿一夜,莫要去点灯树,你的骨伤会移位。”
话落后,幼瑛便松开了手。
谢临恩沉默的端相了幼瑛好一会儿,才蜷了蜷指腹,移步将衣物放去条案上:“伺候郡主是奴婢的本分,奴婢感激郡主煎煮的桂枝汤,贱躯无妨。”
幼瑛望着他的背影,他稍稍咬重了贱躯二字,似在提醒。
是在提醒李庐月吗?
幼瑛不知想到了什么,便随在他身后说道:“谢临恩,我之前去武场观看骑马射箭的赛事,有位武师学艺不精,射出的箭偏离了方向,射中了旁边儿看客的大腿。正巧不远有位大夫,大夫看了一眼,摸了摸胡须自信地说这是小事一桩。”
“说完,他就拿出了一把锯子,锯掉了看客大腿外面的箭竿。大家都在等着他进一步治疗,他却扭头要了诊费离开。”
幼瑛想着想着,自己的面上倒先有了笑意:“大家都追问他这是何意,你猜他是如何答覆的?”
谢临恩看着她:“奴婢不知,大夫是如何回覆的?”
幼瑛有模有样地学着:“大夫摸了摸胡须,这是内科医师的事,我是外科医师。”
莫非不好笑吗?
她假装摸胡须的手也停下,屋里在她话落地后便很安静,她心想着是不是应当先闭嘴去洗漱,在她打算去提水壶时,谢临恩倒适时的轻笑出声。
幼瑛觉得有些许侮辱。
“咚——咚、咚、咚、咚!”
“月落星稀天欲晓,寒风凛冽透衣裳。声声催促梦中人,早起劳作莫贪床——”
更夫敲着梆子在五更天里远去,坊巷中又闻行商的驼铃响。
睢园的朱红高楼砌有五层,飞檐翘角,与数丈高的青石长阶一并宛如是登高的阶梯,每层飞檐悬挂有錾刻莲花忍冬纹的风铎。
在最高一层的凉台上,康姜与傅儿坐在其上吃着从外买回来的肉馅馄饨,凉风轻轻过,幼瑛抱着圆滚滚的一大袋子从石阶而下,身后还匆匆跟着两人。
“她这一大早又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呵,萨珊洛让跟着,他有将客栈的那些钱给你吗?”
坊市里才刚有人声,幼瑛骑着马路过背着篓子拣拾马驼粪的老幼,她今日起身时,还是看见那座连枝灯亮着几盏灯,灯芯又黑又短,其中浸入了耐烧的灯油。
他的手伤未愈,本不该如此。
幼瑛思及此,到了驿站,驿站的大门紧闭着,尚未开业。
她又过去了药肆,进去不过一会儿就两手空空出来。
几番下来,冒善和阿难就看见她骑马奔出了取国城门,一直往南路过僧娑洛窟,去了十公里以外的山区雪翠岭。
雪翠岭的山脚下住着几家猎户,且一早便有布衣药童上山采药,幼瑛跟着同去,明明尚未下雨,越往山深处走,土壤便越潮湿,还竟生长着大片的芦苇。
“这边的环境很好阿。”幼瑛说。
“是啊,邻近的几个县都来这边采药,”有背着竹篓的女医与她同行,朝她笑了笑,“我之前没有见过你,你是哪家药铺的?我知晓灵芝人参那些都生在哪儿,跟着我走就对了。”
幼瑛跟随她的步子,她和老师过来考察时,研究过此时期的地形图,知晓这边有山区,没有料想到气候这么湿润,采摘一些药材回去县里卖钱用也是极好的。
“阿姐,这边应当生长有杉树吧?”她随手在树丛里间捡了根瘦长的树枝做拐杖,寸步留心的一路看着问。
“这边松树、云杉、枫树、杉树都很多的,你要采杉木皮吗?”女医不胖不瘦,小麦色皮肤,双肩背着的竹篓子里放着几本医书图谱和药葫芦,行走在狭窄湿滑的山间极其轻便灵活。
“对,”幼瑛也笑了笑,“我看医方卷子说,杉木皮活血化淤,对治疗骨折有奇效,家中有人受了骨伤,我想试试。”
“这是蔺道人的方子吧,县里大夫嫌麻烦,不多人用。前边儿有段上坡路,原先山下的猎户要在这里开凿崖墓,墓没有开成,倒从地底下冒出了许多水出来,娘子当心些。”
日出陇峦,僧娑洛窟的大娘煨了党参鸡清汤,陶鬲离了火炉还咕嘟咕嘟的响,她急忙用两方麻布夹着,一路飘着浓厚的香气端去长楸的窟里。
“嗳哟嗳哟,这汤我慢火炖了两个多时辰,从天没亮就准备着了,鲜得很,我家老汉真是跟着你有口福享了。”大娘笑呵呵地说。
长楸坐在草席上倚靠着茅草,膝上摊开着一卷文字谱,闻声抬起头,想要帮忙却吃痛,不露声色的缓了缓:“大娘,你们也刚开窟不久,我看这边画匠泥匠都在彩绘塑像,若你们的家窟要画像,亦定要让我尽份力。”
“嗳,那自是好的,我和我老汉什么都不懂,就是花了所有家财住进来的,这道沙梁子可挡住了不少妖魔鬼怪,要论画像泥塑,我们怎样都可以,”大娘将陶鬲放下来,两方布巾滚烫的,“长楸娘子在看些什么,阿还娘子可关照着,要让你好好歇息。”
敷在长楸身上的草药绿汁仿佛要渗进她的体肤中,她扯唇面容恬淡:“我与你们无亲无故,却总总胜过血亲骨肉,既是血亲骨肉,就更不好白白贪图你们的心力,我应过阿还,要赠首曲子给她,我看着谱子,也是在歇息了。”
“娘子,就当我们是这道沙梁子的亲人吧,我家老汉也总让我忙里忙外,我心里满足的,”大娘笑了笑,“不知阿还娘子今日来不来,我还有事要寻她。嗳呀,汤里的葱往放了,瞧我这记性,我去窟头摘一把。”
长楸不知她要找幼瑛何事,就见她出窟后停下步子,声音响亮起来:“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呵,”她又忽然愣了愣,“阿还娘子,你这身上是怎么回事啊?”
幼瑛的全身都是湿泥,裤管子还破破碎碎的,停好马后在石窟下仰面望着大娘。
日光极其刺眼,原先在雪翠岭,她想她总是问东问西的,让女医分了神,脚下一滑就顺着山沟滑下去了。她也忙赶着去拉住她的身子,好在到半腰被杉树挡着了。
还好人没有事。
幼瑛庆幸着,也抬抬腿,裤管子四处漏风。
“走路没有走稳,擦破了皮,敷个药便好了。”
“阿还娘子,我正巧有件事儿要问问你的意思。”大娘顺手在窟里拿了件衣服,从黄土筑得阶梯上很快下来。
“何事?是长楸的事吗?”幼瑛收了收笑,问道。
“走走走,边走边说,”大娘将衣物披在幼瑛的身上,带着她往南麓的神女像走,“这边的佛庙在请师傅修缮萧女像,我看你有在给长楸修琴,这修像的事儿愿不愿意做啊?”
幼瑛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闻言下意识推拒:“大娘,修琴和修像不是一回事儿,这边有名气的能工巧匠有许多,我与她们相比不过是学徒。”
“嗳,那些匠人都是给有钱有势者开窟的,他们要给萧女修像,就喜欢在上边儿涂抹颜料,这哪里还像萧女,明摆着是要毁了!”大娘愤愤的说,“佛庙筹钱筹了半月有余,只能付八两银子,你看这萧女像风吹日晒的,在这儿两百多年了,不修不行呵,国师像已经是彻底坏了。”
幼瑛抬目看向占满整面山麓的萧女像,长年累月有风沙拍打在她的身上,她被沙粒剐蹭、被盐水侵蚀、被鸟雀筑巢,眼睛下已经有许多道干裂的细痕,且她与山体的边沿也有些细微脱落,随时都极有可能砸落和倾颓。
僧娑洛窟在千百年后响彻寰宇,这座萧女像与她主人的名姓一起被历史遗忘。
有太多人和事会被不起眼的一粒粒沙尘堆埋着走向这样最寻常的结局。
“每个月八两银子?”她本不该要钱的,当下的即未来的,未来的即共有的,她如今能窥见已经在长河中消逝的遗产,怎样都是她占了便宜。
“全部的工力加在一起,拢共八两,”大娘生怕幼瑛不愿,“不过还请阿还娘子放心,佛庙里包吃包住,修缮的料子也不用多费钱。”
幼瑛倒松了一口气:“官府也不出钱吗?”
(1)外科医生和内科医生的故事出自清代程世爵的笑话集《笑林广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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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清风可托(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