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起身,抬手拍了拍龙袍上的灰尘:“嘴里说着对我无情,心里却还怕我上朝晚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叫秦衍夕一把推出了房门,一转头,恰好瞧见在回廊里等了好一会的顾廷煜。
顾廷煜哭了一夜,听到动静红着眼悄悄抬头看一眼皇帝,又很快低头。
他虽是秦衍夕的继子,但到底也是秦衍夕的亲外甥。
皇帝嗤笑一声,只当自己没看见他。
女使在庭前清扫残花败叶。
顾廷煜拉了拉奶妈的手,示意奶妈将他抱起。
奶妈才有动作,就被女声突兀打断:“把煜哥儿放下吧。”
顾廷煜循着声音怯怯看去,正是姨母倚着门在和他的奶妈说话。
他能感受到姨母的目光渐渐落到他身上。
他听见姨母说:“煜哥儿,过来让姨母好好瞧瞧。”
顾廷煜垂首,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秦衍夕蹲下身,拢着他陷入了回忆:“你生在东昌侯府。你出生时,我就在外面看着。生产对于女子而言,是九死一生的大事。姐姐体弱,喊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你。我那时被吓坏了,听到产婆来报母子皆安时才放下一颗心。产婆将你包在红色的襁褓里,你身上红红的、眉毛淡淡的。我刚想抱抱你,就听张嬷嬷说姐姐要不行了……姐姐躺在床上,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床褥,那血的颜色比你身上的襁褓还要红。后来,哥哥就将你送回了宁远侯府。是顾偃开娶了她,是顾偃开将她休弃,是顾偃开另娶,终叫她心如死灰。姐姐说,她生你时,就没想着活下来!”
顾廷煜眼含热泪:“我……”
秦衍夕捂住他的嘴:“煜哥儿,不要说了。姨母知道你心里乱得很,但你要记着谁才是你真正的仇人!若不是顾偃开,咱们煜哥儿也是有娘疼的孩子啊!”
她垂眸,掩住了眼里的讽刺和兴味。顾偃开整日对众人摆出一副追思亡妻不可自抑的深情模样,对顾廷煜摆出一副舐犊情深的慈父模样。她就偏要不断地告诉顾廷煜:是顾偃开害死了他母亲。
上辈子,她轻而易举地挑动顾廷煜,她告诉他,是白氏害死了他母亲,他从此深恨白氏和顾廷烨,做了她手里的刀,临死时才幡然醒悟。这辈子,当她将真相告知他,他的心却乱了。
他不敢恨和他有着亲缘的父亲。
若是姐姐泉下得知,不知是否会后悔当初生下他。
该是不会的。
秦衍夕笑了笑,一手拉住顾廷煜,让他趴在她腿上。
顾廷煜小声问她:“因为他害了娘,所以姨母才和那个皇帝生小孩吗?”
秦衍夕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他,反问道:“是谁告诉你那是皇帝的?”
“我躲在屋外面,偷偷听他说的。”
“那不是皇帝,那是你小爹。”秦衍夕骗他。
“小爹?”
“对,就是和小娘一样的东西。”
·
皇帝忙碌一宿,早朝时着急忙慌地踩着点进了太和殿,刚坐稳,就听见御史参东昌侯当街纵马。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本该被轻轻揭过。
就连参东昌侯的御史也是这样想的。
皇帝却冷着脸将奏折砸在东昌侯面上,骂他:“京畿重地,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敢当街纵马?你眼里还有朕这个天子吗?朕的龙椅不如让你坐、朕的龙袍不如让你穿?”
东昌侯叫他吓得两股战战,几欲失禁,不住地磕头:“陛下!臣不敢啊!”
“你不敢?这天下还有你东昌侯不敢做的事?天子门前,你都敢当街纵马!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臣怎敢在宫门处纵马,臣是从骡马大街过,要往千源寺去啊!”东昌侯声泪俱下。
皇帝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只有这皇宫是朕的,出了这皇宫,其他地方就归你东昌侯所有了?你是要跟朕撕破脸皮吗?无君无父的混账,竟然在大殿上威逼于朕!”
东昌侯闻言,彻底瘫软在地。
皇帝咳嗽一声。
大伴黄生端来一盏清茶。
皇帝随手接过,突然动作一顿,猛将茶盏掷向东昌侯。
他坐在高台上,冷眼瞧东昌侯狼狈地垂下头去,轻轻阖眼:“拉下去,廷杖二十。”
·
顾廷煜不知何时睡过去了。秦衍夕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慢悠悠打着扇子。
秋高气爽,和风习习。庭前桂树葳蕤,女使来来往往,各司其职。
秦衍夕轻轻抬手,示意奶妈抱走顾廷煜。
奶妈不语上前,手才挨上顾廷煜,就被吓了一跳。她忙拉开顾廷煜的领口,往里一探,只摸到了一片滚烫。
不在自己院子里,奶妈心下惶惶,六神无主,只能抬头呆呆道:“大哥儿发了热……”
秦衍夕挑眉,令人将顾廷煜抱到她房里,又吩咐人去请大夫。
上辈子,顾廷煜这样病过很多次,秦衍夕已经习惯了。她曾经无数次趴在他床前,守着病倒的他睡去。她并没有那么疼惜这个姐姐的孩子,只是为了自己的好名声不得不做戏。
女人的名声是受不得一点伤害的——一个女人,只要她做错一件事,她这一辈子也就完了。
而最开始,秦衍夕甚至什么也没有做错。她只是被姐姐不好听的名声带累了。无人愿娶的她在东昌侯府待到了十八岁,然后被哥哥嫂嫂打包嫁给了曾经的姐夫。
出门前,嫂嫂告诫她:女子应该贞静、应该贤良,而她是进宁远侯府做继母的,就更该贞静、更该贤良。
秦衍夕讽刺地笑了笑,像上辈子一样趴在顾廷煜的床前发起了呆。
她希望自己在顾廷煜眼里是个怜惜他的姨母。
男/女/性/爱后的迷离早就被收拾好了。
床前的屏风上绣了一朵朵绮艳的芍药。
秦衍夕望着艳红的芍药出神。
直到屏风被顾偃开一脚踹倒。
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年轻:他的发间已经掺了白丝,他的眼角已经生了皱纹。
他指着她,发狂质问她:“毒/妇!你伤风败俗、水/性/杨/花、勾/引/陛/下也就算了,我都不追究!可是廷煜又哪里惹你了?竟叫你下了这样的狠手!他才三岁!他还是个孩子!他是你姐姐的孩子!是你嫡亲的外甥!”
秦衍夕歪了歪脑袋,疑惑地反问他:“你说我勾/引/陛下、残害廷煜?”
“难道不是?难道是陛下强迫了你?难道廷煜是自己病倒的?之前大夫都说了他的身子已经养得差不多了!昨夜你打了他一巴掌!今日又拉着他在廊下吹风!是你害了他!”顾偃开双眼猩红,怒目圆睁。
秦衍夕直起身,面带嘲色地笑了一声,笑他将男女/苟/合/草草概括成女人的勾引:“顾偃开!事到如今,你却还是如此窝囊!是了,你不仅窝囊,你还薄情寡义、忘恩负义,却又自诩是深情的丈夫、慈爱的父亲!可笑!荒唐!为夫,你自私虚伪!为父,你无情无义!”
顾偃开被戳中痛点,脸色涨红,鼓眼努睛,左右来回环视一圈,猛然伸手,将秦衍夕推倒在床。
秦衍夕背对着他,跌坐在床,手在床上摸了一圈,忽然顿住了。
顾偃开一脚踹翻方凳,吼她:“若是廷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便是拼了这条命,叫陛下砍了脑袋,也要让你偿命!”
秦衍夕手向前摸,终于握紧了剑柄。
顾偃开正背着她焦躁地走来走去。
秦衍夕下定决心,抽/出长剑,挥向顾偃开,直指他命门。
顾偃开是武将,轻松就躲过这一击。他盯着秦衍夕,拧眉道:“你床上怎么会有剑?”
“顾侯!这是天子剑!”秦衍夕扬声回道:“顾侯!你总该念着宁远侯府的,廷煜和廷烨还那么小!”
天子剑……
天子剑!
顾偃开当她在以“天子剑”的名头逼他放下她滔天的罪行,一时竟有些恍惚。他背过身去,闭眼淡淡道:“既然是天子剑,就收……”
他的话没有说完,他的眼睛也再没有睁开。
天子剑从他的喉咙横穿而过,血顺着剑身滑下,落在秦衍夕玉白的手上。
她回头去看,看见顾廷煜缩在床脚,咬着被子哭得浑身颤抖。
“大哥儿,你不知道怎么办嘛?我教你,你应该杀了他!”秦衍夕握着剑笑了:“我亲手杀了他。”
她强拉过顾廷煜,拍了拍他的脸:“可你——这辈子再没有机会手刃仇敌了!”
顾偃开倒在地上,暗红的血在毯子上缓缓流动。他的血肉终将腐烂,最后——只剩一截枯骨。
天色转瞬就暗了下来,白光闪现,惊雷乍响,大雨倾盆而下。
屋子里没有女使,还没点灯,昏暗暗的。秦衍夕朝外看去,看见了呆在门口的皇帝。
原来是他来了。
秦衍夕恍然:难怪方才未有女使男仆拦她。
皇帝愣在原地,一颗醋里来醋里去的心仿佛不会再动了。
顾偃开死了?
顾偃开死了。
顾偃开就这样死在了他面前。
他看着她,她的手生得极纤细、极白嫩、极美,就像儿时父王送他的那块羊脂玉一样美,又像他初登大宝时第一次瞧见的玉玺那样美。
男人的血溅在她手上,竟叫他看得入了迷。
秦衍夕欣喜地提剑扑向他。
皇帝本应该避开她的。
秦衍夕掷开长剑,抱住皇帝,将手上红色的血抹在他脸上,翠色的玉镯随着她的动作打在他脸上。
她忽然就笑了:“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陛下,他怕你。”
她的唇落在他脸颊,像是一只初披上人皮的巨蟒,伸出冰冷的信子,无情地舔舐自己的猎物。
她的声音低低的,她的声音软软的,说话像撒娇一样。
皇帝听见她说:“陛下,我想当太后。”
女人,即使是皇帝的后宫,也是不能干政的。
但,太后除外。
雷声轰鸣。皇帝想伸手推开她,却被她顺势握紧了手,另只手也被她带着高高举起。他被她抵在门上,任她轻薄。
大雨磅礴,四处都灰茫茫的。皇帝的唇被她咬破了。他回过神来,发了狠一把推开她,捂面而逃。
雨打在桂树上,桂花簌簌而下,秦衍夕忍不住轻轻笑了:“桂花……怕是要落完了。”
才跑出半里路,皇帝突然顿住脚步,转身紧紧抓住黄生的肩膀,抓着人摇来晃去,不可置信道:“朕还没死呢!她就想着当太后了?疯了,真是疯了!是朕疯了?还是她疯了!”
瓢泼大雨里,淋成落汤鸡的黄生听见皇帝阴郁的声音:
“黄生!朕是圣明天子!朕再不要见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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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天子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