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殊途》
日子过得很快,天气冷了。十月里,一场薄薄的秋雨,曼曼阴阴地落下,寂寥无言。园中花木玉叶一片三片地飘散,湿哒哒的叶子孤零零蜷缩在地面,浅浅的黄,乍然天凉倒逼的冷碧,一应于泥洼里作堆。说不上谁颜色好些,谁不好些..
沉沉冷意中,唯有板石缝生的几抹苍藓,鲜活得令人醒目。
秋雨濛濛连下了五六日,地面晒过一日太阳,稍稍干了些。只是天气越发冷了,刮来一阵风,便卷扫走一叠黄叶,那沙沙刮在地面的声音,叫墨兰一个人听了受不了。
她练字的手指叫冷风吹得施展不开,放下笔捏一捏,还是冷得不好活动。
露种一旁侍候,见外头下午的日光挺好,便张口道,【姑娘,咱们去外边儿走走吧?您好长时间没出去过了..】
这一提,还真如露种所说,是有许久没出去。她往窗外一张,眸中有些意动。
因着待嫁关系,自上次薅完花园,若非必要,她鲜少踏出山月居。倘若要追究前因,权是她根本没想到,嫁衣上的一只小小鸳鸯,竟为难起她那双纤巧的手。平日作描书画精通,一轮到刺绣扎针,一指下去,可谓尺直走偏峰,扎得指头血珠直冒。
疼得她时常眼泪汪汪,好不可怜。
林噙霜亲自来教了,最后看她绣棚上的鸭子,一声叹气,摇摇头走人。
绣娘一看那躺平的鸭,差点没喘气上来直接梗背过去,心里安慰自己,幸好幸好,没让姑娘绣在嫁衣上。绣娘想嫁衣总得新嫁娘绣一绣才算好,可一面对四姑娘无奈的娇容,伸出的十个指头,可怜又纤纤,在林姨娘心疼女儿的劝慰下,自己只请墨兰画了一只鸳鸯,她拿回去绣,待绣得差不多了,回来把一双翅羽交到四姑娘手上。
这没出去的**月里,墨兰和绣活,是结结实实干了一大仗。
外头日阳暖盛,景物一片溶溶在淡橘的光色里。从假山脚下由低而高望去,众揽台前有枫树遮掩,黑色瓦顶,外罩竹帘,露出的蓝帐由布索缠收起来。墨兰领着丫鬟,由假山后的一侧暗道上来,它两侧放置盆栽的枫树,今时风寒,吹得枝叶鎏金叠翠,掐出一丝霜红,格外惹人心喜。
石桌石凳冷得很,露种便铺毯叠锦,就为等会儿姑娘坐得暖和些,又打开带来的食盒,取出三两样糕摆上;众揽台内有炉子,秋江照着吩咐生起火,架上茶壶。
婢女们忙活,她则在台内来回转悠。这会儿捧着小手炉站在竹帘前,日阴西斜,暖黄的光如水覆在面容上,此刻如玉莹洁,一袭淡蓝绣花的裙子衬得她温婉娴雅。站在台上往下看,一览景致,尽收眼底。
她喊了一声露种,【采些小菊来。】这个时候,米菊恰好是开的,【要淡绿、青黄三色。】
不忘这么嘱咐。
那假山下的池子边,正好一菊青、赭黄两道相携身影。立站在顶上高处,瞧见她二人轻而易举,看那方向,是要往众揽台来。
单瞧见如兰对着明兰的热乎劲儿,嘻嘻乐乐一副姐妹情深样儿,墨兰便定定望着盛明兰,一时在想那皮囊下的算计心肠,配不配得上边上那个小傻子的心?这念头一起,再看她姐妹二人的和乐,不免觉得滑稽了些,唇边溢出丝丝讽刺的淡笑。
她不挪不避,只身立在日影中,薄薄如一朵柔软花瓣,散着淡淡光晕,明兰再一定睛,原来是四姐姐雪白细腻的肌肤,叫人看错了眼。墨兰动着羽睫,面上微微一笑,显得整个人柔和不已。指尖一抹浅黄帕子,捧着小手炉望着如兰等人站在枫树跟前,黄碧染红的一只枫枝,伸拦着,悄悄在中间横隔住。
明兰瞅一瞬如兰脸色,心想多少时日都未面对面碰过,今日却这么不妙?纠结着自己要不要先开口时..
【久而未见,两位妹妹...】
搭在手炉上的指头暖和不少,墨兰动一动换另一只手,眼睫微垂,脸上漫不经心的微笑。
如兰一见她,脸色不由自主难看,她可记恨着七月里凤仙花的事儿,更看不惯墨兰不以为意的作态,旋即冷哼一声,想拉了明兰就走,却见明兰谨小甚微地朝面前人一福身,温温和气地唤了一声四姐姐。当下即为不满,袖子一甩,丢下明兰自个儿抬脚下山了。
明兰见状,亦想低头匆匆走过。
【六妹妹..】墨兰叫住人,不打算轻易放过,她迈起步子,渡悠着道,【这几月来,夜里睡得好么?】
明兰停下身,揣着明白装糊涂道,【...谢四姐姐关心,妹妹一向好眠。】
墨兰看她气定神闲,变起脸色浮来怒气,【撒谎!】这一声,将边上的秋江吓一跳。【你就是见不得我嫁梁六郎,才一步步设下陷阱诱我中计,不然,为何父亲他们哪一个都不查进来的信笺!?】
明兰听完,倒舒了口气,她还以为四姐姐有多大能耐,原来一如既往是纸糊的东西,想来那信笺也与她无干了。转过身子,见四姐姐脸上依然有愤愤之色,坦然回答,【妹妹听不大懂,什么查信笺?四姐姐将嫁赵家,和梁家有什么关系,哪里就有些子虚乌有的事儿?我一向是愚笨的,如何会有筹谋旁门左道的本事.... 姐姐可能是...】她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角落里看炉子的秋江,笑笑道,【错听了下人们的舌根吧...】
下了假山,明兰在丹橘的提示下,一眼瞧见,在池子边还在等候的如兰,她正扯着没几根叶子的树,似在犯愁,却不知在想什么。见到明兰过来,硬邦邦道,【舍得来啦,有什么好和她说的,半点儿姐妹情谊也没有------嗳,她和你说什么?】
【既是一家人,该是四姐姐还是四姐姐。】明兰表现得一团和气,见如兰缠问得紧,便把众揽台的几句话说给她听。
【呸,她真好不要脸,见一个污蔑一个】如兰越发嫌弃道,扭头望了望那高高在上的亭台,【她嫁个短命鬼,还不如梁六。】哪个不在笑话盛墨兰,别人不屑一眼,她非捡来要。和明兰聊起听来的闲碎八卦,挽着人嗤笑道,【谁像她那样爱攀龙附凤..... 以为嫁个姓赵的,能叫咱们鸡犬升天弄个皇亲国戚来当当不成?】
如兰把眼睛一翻,对此不无鄙夷,她心里讽笑,盛墨兰哪有这等的通天本事。
明兰被她最后一句逗乐了,附和道,【五姐姐说得很是。】
【可不是嘛,照我想啊,富也不好贵也不好,不如找个老老实实疼爱自己的夫君好,二人和乐,既无妾忧,又无庶子之烦,最好呀有官在身也不要太大..】她说着心事,忽尔一闷道,【大姐姐在袁家吃的苦,还不够我们瞧开么..】
【..是啊.】乍然提及华兰,倒勾起明兰的几分愧疚,【只是咱们鞭长莫及,帮不了大姐姐什么..】
丹橘和喜鹊跟在身后一对眼,刚刚还聊的好好的姐妹俩,这会儿齐齐唉声叹气。
众揽台上刚送走明兰,墨兰还没来得及敛下怒色,采菊回来的露种乍然从假山旁蹦了出来,吓了墨兰一跳。
她抚抚胸口,嗔骂道,【鬼丫头,差点吓坏我。】
露种却是脸色古怪,【姑娘,您...您不该和六姑娘生气。】没有哪回有好事儿..
墨兰狐疑地嗯了一声,待触及婢女脸上的不安,让她心软地朝露种招招手,【把花拿给我..】露种听话地进来,递过一大把淡绿。青黄二色的米菊,墨兰低头瞧在花上,摘出一朵小□□别进露种的发里,柔声道,【我没生气..】
露种摸着发上的花,听见声音,抬头望她,【真的?】
墨兰一笑,伸出纤指往丫头的额上一戳,【真的,诓她而已。】
既然无一人要查此事,信笺的事,她要把自己在里头的嫌疑摘得干干净净,以盛明兰谨慎心细,必然有想过信笺是何人所为,所以,怀疑要在她那儿都去得荡然无存。
然而今日的墨兰绝没想到,她的所做所为,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为日后救母亲脱离盛家助了一番巧力。
露种虽然不懂为什么要诓六姑娘,但知道姑娘不是真的生气,心里轻松许多,开心笑起来;仿佛受了丫头笑容的感染,墨兰捧着手炉,也轻轻柔柔漾起笑,点漆的眸子温暖盈盈。
她指了指露种手中的花,又朝秋江那儿扬了一下,露种会意,满怀开心地拿着花到秋江跟前,给了秋江一朵。
秋江拿着扇子,一脸受宠若惊,望了望露种的花,看见发髻上的小□□,不由紧着手中扇子,视线越过露种,落在竹帘边站着的墨兰身上。
那背影不知何时,好像已凛过霜雪般,迎光而立,虽纤细却坚韧,片片余晖的黑影下,她仿佛幽砌起了岁寒之姿。
冷风灌来,只能见到裙角微微拂动。
【秋江姐姐,给。】露种复声道。
心绪复杂的秋江,收下并头两朵的米菊,她眨过眼,别过去用手背擦了擦。
【..多谢姑娘。】
十月二十一日,赵四公子赠字,九畹之兰,纫之结佩。
十月二十六日,赵家送来嫁饰,桃木云纹盒里,一套点翠头面。
十月二十八日,她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