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季臣是一堆白菜里的那颗金蛋。这是何意思呢,便要从覃季臣他爹、名满朔京的当今兵部尚书覃茂山说起。所谓“名满朔京”,绝对非同小可,这并非拥有高官权势便能够达到的,便是权倾朝野的詹首辅走在路上撞上一名卖花女,对方也得眨巴眨巴眼问一句“伯伯买花吗”——卖花女自然只记买花卖花的人,高官权贵与她何干呢?可她能认出覃茂山。
朔京人人皆知,城东那座阔气的覃府后院,有三十五位各有千秋的女主子,其中二十三位便是整日里为府主人覃茂山争风吃醋甚而大打出手的娇娘们,其余十二位则尽是从娇娘们肚里出来的闺秀千金。膝下十二子,听来是件天伦乐事,但个个都是女子,那便是另一码事了,覃茂山愁啊,在呖呖的莺声燕语里愁,更在震天骇地的龙鸣狮吼里愁,据闻他少年时还是颇为人道的温柔心慈之人,如今嘛……到底是活成“我不好过大家都别好过”的泼悍本真之人了。终于天不负有心人,覃季臣出生了,虽然为其立下如此大功的娇娘没几日便撒手人寰去了,覃茂山也以“她完成了她的使命”为由只悲伤了半日,便深深沉浸在有子存焉的喜悦中了。
所以,覃季臣是在爱与陪伴中长大的,这便是说,白菜窝里养出来的金蛋,是从未被当面呵斥过“放肆”二字的。
傻眼的覃季臣回过神,架势十足地回了句:“你……你才放肆!”
裴瑾面无表情地看着戳到她面前的手指,掀眼看向手主人。
静视片刻,红唇轻启:“本官当是谁,原是覃大人府上的十三公子。”
听闻,覃季臣脸色当即一阵红一阵白。红的是自己在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头保住了,白的则是他平生最听不得别人用“十三公子”“十三少爷”“覃十三”……总之所有“十三”称呼他,他瞪着面前这个唇红齿白到面目可憎的刑部侍郎,突然想起老爹常常在书房里仰天高呼的那句“区区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这会儿深有感触。
他举着的手指一抖:“区区一个下九流,也敢在本少爷跟前拿乔,一口一个’本官’真是不知羞耻!”
裴姓商贾,一掷千金,捐官入仕,这不是什么秘事,京中官圈人尽皆知。但自从裴瑾升刑部左侍郎,成了天子跟前的红人,即便心有鄙夷,各人也心照不宣地都放在了台面下。
覃季臣这话是当面撕破了这层窗户纸。
笞打的声音停了下来,周遭私语声变得清晰。
乖巧站在裴瑾身后的穆之恒侧目,眼神逐渐凌厉,便听:“覃大人原来如此大忙,连府中子弟也无暇管教,本官乃皇上钦点的三品正官,你一介布衣,见到本官,该稽首礼拜,而非指着本官的鼻子顶撞本官。”
裴瑾面对此番场景似是游刃有余,面上风平浪静,穆之恒眉头深皱,良久缓缓收回了眼。
在裴瑾这般身体力行地示演了一番何谓一口一个“本官”后,覃季臣彻底忘了此行的目的,他没听出对方对自家老爹的不敬,只深感自己有被冒犯:布衣之身是他的禁忌,这个乳臭未干的下九流不光当众挑说,还让他稽首行礼?这屁话简直狗屁不通!
“想天鹅想屁吃!让本少爷给你行礼,本少爷在皇城里遛弯的时候,你裴瑾还不知在哪儿啃臭饽饽吃!”
这和方才的挑衅相差无几,裴瑾却在话音落下时面色一凝,忽而意兴索然,她冷声道:“刑部办案,不容他人干涉,你若再这般无故生非,本官便将你以妨碍公务之罪关入大牢。”
这是说不过人便摆上了谱,覃季臣不屑地冷哼。但他不知道,裴瑾之所以有铁面无私的凶名在朝,正是因为她只论严刑峻法,一旦从她嘴里说出罪名,那便是毫不留情铁板钉钉的的事了,至于如何让罪名坐实……她自然不会无的放矢,比如方才“围堵殴人”的钱来。
今日本想安宁些,这二字看来注定与她无缘,裴瑾微微蹙眉,红唇再度微启,却听一声高呼:“覃兄!穆兄!”
卫佳胤从外头挤进来,拂了拂皱起来的前衣襟,扫过面前的人,只见他双眼一弯,笑着拱手上前说:“穆兄,多日不见了啊!”接着微微侧转,“这位是......裴大人!失敬!往日只能站后头远远看上一眼,今日当面得见真乃幸事!”
卫佳胤在国学馆的三年学期满,如今已经进了吏部当差,虽是个小官,但其父的官位极高,他本人又是个能说惯道的,官运亨通那是必然,这般下他没有横着走已是不易,眼下却这般阿谀奉承,当真惊了覃季臣的眼,“卫兄,你......”
卫佳胤似是丝毫不觉周遭异常,继续说:“今日佳节,能遇上两位,幸事中的幸事,正好我今日设宴,二位不若上楼一聚?”
卫佳胤眼下只想快当的将两人带上去。
未几,听到一声毫无人情的回答:“不必。”
裴瑾是侧头挑眉询问身旁的穆之恒是否有意同他的狐朋狗友上去一聚,得到对方同样侧头挑眉表示他们不熟后,才一口回绝的。
卫佳胤脸上的笑僵了一下,正要说什么,裴瑾目光穿过他投向了他身后,问道:“到数了?”
身后随即有人应道:“到了。”
裴瑾点点头:“那便走罢。”
说罢,当真移动步子,绕开了挡在身前的人向人堆走去,卫佳胤错愕转头,反应过来便要追上去拦人,抬脚居然没走动,回头便见覃季臣这个熊包扯住了他的袖子,“卫兄,你刚才什么意思!你请那姓裴的作甚,咱们不是……”卫佳胤翻了个白眼,抽了几下没把袖子抽回来,急忙向着带来的侍从吼道:“愣什么!赶紧把人给我拦下!”
身前横架起几条手臂,三人停下,穆之恒面色不虞,苏昆从身后跨到身前,他手里还握着那把劫来的长刀,只见他微微转动刀柄,刀尖的寒光映在前方横档的手臂上,那些侍从登时后退了一步——这副软骨头的模样也不能尽怪他们,实在是方才这蛮夷样貌的人以一敌五的模样,另有脱裤子打人屁股的歹毒癖好深入人心。
苏昆提着刀向前走一步,侍从便后一步,围观的人群自觉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卫佳胤见状,恨得牙痒痒,用了狠劲甩开扯自己后腿的人追了上去,却在这时感到脚下传来隐隐的震动,“哒、哒、哒”,逐渐清晰——
“踢踏!”
“踢踏!”
“闪开——伤者自负!”
映着火光的夜色中逐渐显出一匹雪白骏马的形貌,只见马上的人低着背,驱着白马一路奔驰而来,竟是不顾此处乃是禁止纵马的街市,这声高喝便是从此人口中传出。
雪蹄急踏,鬃毛翻飞,丝毫没有变缓的迹象,脚下的震动感越发剧烈,众人才发现白马后头还紧跟着一匹同样的白马,一辆马车随之出现在人们视野中,同样直冲而来,带着车厢上镶嵌的蓝色绸缎肆意翻卷,依稀能窥见车厢内部,但此时却无人有心思窥探,众人手慌脚乱地向两边退开,连钱来也顾不得身上的伤龇牙咧嘴地逃到街边,街上顿时惊叫一片。
裴瑾及时被穆之恒拉到了河岸边,还未站定便听身旁人低呼一声:“不好!”紧接着向前方飞遁而去。
裴瑾循声望去,然后,看到了令她几乎魂消魄散的一幕:
马身冲撞而去的方向,一箭之遥处,一个蓝衣少年茫然地仰头站着,对冲向自己的马车竟是毫无反应。
慕昕!
车轮碾过地面,强风呼啸而过,紫色的身影也如离弦箭般追去,却仍不能超越疾驰的白马,离少年仅余下几步之遥!风驰电掣间,那身影却调转了方向,只见他倏地飞腾而起,足尖落在车头座使力一蹬,再次飞身跃起,踏过马背、马头,紧接着纵身一跃——
紫色的衣袂在半空划出一道长弧,最后旋落在前方独驰的马头上。
不待马背上的人反应,穆之恒骤然出腿,他下了十成的力,携着劲风踢向那人的颌下,马背上的人当即一声惨叫,整个身子飞了出去,穆之恒没有犹豫飞身跨坐上马背,拉起缰绳猛力一扯——
马啸相继而起,震破长空。
……
飞起的躯体在面前重重坠地,裴瑾收紧的喉咙松动了一下,便感到一股血腥气涌上来,指尖狠狠掐进手心才将那股血腥气抑制住,她继续向前走去,只是脚步放缓了,每一步都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直到从马腿的缝隙间看到一个蓝色身形无力地倒下去,裴瑾登时箭步上前,却有人先她一步接住了倒下去的身子。
穆之恒眉眼间的狠戾还未褪去,他顿了顿,才看向裴瑾,低声说:“没有受伤,放心。”
这低柔的声气如同一股清泉缓缓淌过,裴瑾终于喘出一口气,呼吸渐渐平复,她抬手抚上少年苍白的脸颊,轻声唤他。
少年睫羽颤了颤,随后缓缓睁开眼睛。
他似是受了很大惊吓,眼睛睁开只呆愣愣地看着裴瑾,这幅模样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过了,裴瑾脸色逐渐凝重,下一刻他却动了,他目光移向远方,说了一句无头无尾的话:“我,看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