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天海蓝 第39章 第 39 章

覃茂山一走，卫肇宪面上的笑意消失殆尽，他起身向詹兆渊走近，低声道：“詹老，那刺客没有抓到，如何是好？”

詹兆渊幽幽地扫了他一眼，“你都让禁军全城搜查了，还没抓到？”

卫肇宪兀自陷在烦愁中，说：“可不是，那温泠也是个不中……”忽地，他脸色骤然一变，片刻，变了又变，便听：“宗麟，我何时与你说过要调动禁军搜查啊？”

卫肇宪如同一脚跌入冰潭。

好不容易从潭底爬出来，发现后背、额角已渗出一层薄汗，他没敢抬手擦，猛地跪地，“詹老恕罪，我也是一时情急，我们除掉李崧不正是为了毁掉他手里的东西，可还是晚了一步，如今东西不知去向，这于我们很不利啊！”

鸿濛堂寂若死灰。

“起来罢。”詹兆渊开了口，轻而易举地破开了这阵死寂，“我并非要为难你，你让温泠出头，外人如何想，这事你做得鲁莽。不过，既已如此，东西还是要查的。”

卫肇宪听着，失了血色的脸恢复了大半，叩道：“承蒙詹老不怪罪，宗麟实在惭愧，”他站起来仍躬着身，抹着额角的细汗，“禁军将全城搜遍也未查到那刺客，八成是被谁藏起来了，那人受了伤，若非有人相助，断不可能逃脱，只是……眼下没了线索。”

詹兆渊哼笑，“笼大的朔京，动一动总要留下些毳羽的，那裴瑾不就是？”

卫肇宪眉头一抬，“詹老的意思是？”

“他费尽心思将李崧送进了牢里，放虎归山于他不是易事，可说放就放了，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不巧吗？”詹兆渊看着卫肇宪的目光隐隐透着精芒，“还不到撕破脸的地步，宗麟，再去探一探罢，探一探他究竟什么目的，究竟为谁办事。”

卫肇宪沉吟一瞬，应了声。

“内阁也该补进新人了，”詹兆渊说，“再有两月廷推，我看了许久，宗麟啊，你是最适宜的人选，莫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

卫肇宪抬起头，顿时恢复了笑意，说：“多谢詹老指点！”

——————

雨过天晴，在朔京是定理，阳光透过早雾洒落在大街上，一辆敞阔的棕色马车穿行而过，往外郊驶去。

过了关口是一片竹林，竹木阴浓，仰不见天，马车没有停止驶了进去，不知行了多久，车前出现一座方形竹屋，车夫将马车驱停在竹门前，收了鞭跳下车，在底下架起了车凳。

片刻，车门被推开，一身青袍素衣的疏朗男子出现在车厢口，他从车厢内探出身，扶着车门却愣了神，鼻尖满是竹叶的清香，恍惚间顿生出了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1）”的错觉。

打量了竹屋几眼，他提起下袍踩着车凳下车，走到竹屋前敲响了门。

少顷，门从里面打开，门后的人显露出来，眉清目秀，但尚显着稚气，身着的茶褐色道袍和锃亮的光头无不昭示着此人佛家的身份，正是多日未见的纯一。

他身上的道袍崭新，脚上破烂的草鞋已换成了青云履，与上回餐风露宿的行脚僧模样相比，这回终于有了点名门正派中小沙弥的样子，因方才的走动，腰间悬挂着的一寸小葫芦还晃悠着。

见门外是多日未见的裴施主，他面上一喜，双眸乌亮乌亮的，不过许久外头的人只站着，不说话直盯着他全身瞧，他面上逐渐僵硬了，原本已经对这身装束适应许多，此时恨不得来一个金蝉脱壳，手揪着袍子不停地揉搓道：“裴、裴施主，我、我这般，是不是……很奇怪？”

声音响起打断了裴瑾的思绪，她将在对方晃眼脸孔上的审视撤去，说：“不奇怪。”可说完对方仍是局促不安的模样，她看着，心头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脱口补道：“很适合。”

纯一听闻，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嘴角抿出了微微笑意，又听：“有人来了吗？”

纯一立即回道：“来了两位施主，申施主还有两位，都在里头坐着呢。”说着他敞开门，让外头的人能够进来，引着人人向里头走去。

裴瑾跟在纯一身后，一边扫视着周围，这四周被竹林萦绕，苍翠的绿色直冲向天，整个屋子都在笼罩下，屋内也近乎皆是竹，竹篱、竹栏、竹椅、竹墩、竹编灯，然后是竹建的主屋，几串竹风铃挂在屋檐下，铃随风飘，和着从里头传出的笑声叮咛叮咛响着。

“风铃响，故人归。”

裴瑾渐渐停下脚步，她想起久远的从前在与这里异曲同工的木屋里，有人曾对她这般说过。

“裴施主不进去吗？”纯一见人停下，疑惑问道。裴瑾未答，离得近，传进耳内的笑声愈加清晰——

“文远当年的诗社办得可谓风生水起，掀起好一阵复古风潮，敢战权威，与先贤比肩，一众芳名啊，名动朔京。”

“哈哈哈，我也偶然听闻过文远得了一’狂生’芳名，真真名不虚传。”

“老师你也笑话我，当时年少不更练，皆是小打小闹，况且便是那时也比不得泊卿，想当年他这个探花郎往高台一站，不似凡境中人矣，我等凡夫俗子只能仰望啊……”

裴瑾站着未动，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蜷起。

待笑声平息，她才道：“进罢。”随后不等纯一反应，她已经推开了门，屋内与外边一般亮堂，光透过竹片缝隙透进来，整个屋子都包裹在光晕中，三人靠窗盘坐着，相对而谈，酒香混着竹香充盈着他们四周的空隙，有人进来，三人便停止了交谈，目光齐齐向门口投去。

站在门口的裴瑾晃了一下神，方才的笑意在他们脸上还未褪去，她从前从未见到这般的笑意出现在申时晦脸上。

“叮铛铛——”檐下的风铃又一阵声响，引风清吟，声声不休：

风铃响，故人归。

“子桢来了，”申时晦面上的笑意淡去，指了指身旁的蒲团，“来坐罢。”

思绪被这个平淡的声音拉回，裴瑾眼睫眨动，掩去眼底的复杂，再抬眸已神色如常，上前几步，向三人作揖道：“老师，晚生裴瑾见过张老、江公，今早出门时耽搁了些时辰，恕裴瑾失礼来迟。”

三人中，一人上身佝偻着，走近时裴瑾才看清他干瘦的身子半边都靠着窗，闻言，那人点着头笑说：“既迟了，晚生该自罚一杯，”他朝着申时晦挥了挥手，“泊卿再拿个酒杯来，须得倒满，纵是你的学生也不可留情！”

裴瑾顿时愣在了原地，回过神来，她转头看向对方口中的泊卿，便见他手撑向地，当真有站起身拿酒杯的势头，而另一头的人嘴角挂着笑，但那笑意中盛满了无奈。裴瑾这时明白了，这是来真的，并不是玩笑话，随即按住了申时晦，说：“理该如此，老师告诉我放在哪，我去拿。”

酒杯就在屋子角落的橱柜里，裴瑾拿来，如所说的倒满了酒，半分没有推搪地喝了下去，随着一声朗笑，张纶支起了上身，“好好！小友给老夫面子，老夫也该作陪一个！”

说着，平日里那张澹然的脸孔霎时间泛起了红光，手飞快地朝着身前满杯的酒盏伸去，速度之快，将下巴花白的胡须翻出了一个高翘的弧度，全然没了方才的徐缓之态，裴瑾看得一怔，不料，另一只手更快地将酒杯夺了去，同时一个克制隐忍的声音响起：“这恐怕才是老师你的目的罢，高太医多番嘱咐了，你近期沾不得酒。”

张纶看着近在咫尺的春酒眨眼间远去，刚凝聚起来的精神气也随之抽离去了，长叹一口气，说：“就差那一点，唉，就一点……人生能几何，为欢又几何？你听那高朷升的，这时不许，那时定然也不可，活得叫个索然无味，唉，索然无味…….”

“作何说这种丧气话……”江望面上发愁，鼻头喷出的重气将两撇胡子吹得发颤，张纶眼不见为净，倚在窗边咂着嘴，目光仍跟着那被收走的酒杯，突然，酒杯回旋，眨眼回到了自己身前，便听那送酒的说：“老师请用。”

张纶眼疾手快，一把捞去了酒杯，江望惊呼道：“泊卿！你这是作何！老师的身子你不是不知道，岂能饮酒！”劝阻已然无用，他转向张纶叨道：“昔年老师最痛恨恋酒贪杯之人，什么’贪杯好饮，万恶根源’，’切不可做酒的奴隶’，这些不都是你教我们的，如今都不作数了？”

张纶呷了一口酒，红光满面，“春酿酒，柔如玉，好酒！碧玉千竿，就中小饮，此方为人间乐土，值了！”他手里护着酒杯，回江望道，“方才你也说了，年少不更事，那时说的话还能一辈子当真？”

江望的胡子又颤了颤，“您那时没有四十，亦有三十了罢，何谈年少。”转头见始作俑者尽闷头喝酒，一把将酒杯夺了去，敲在桌上，“泊卿你倒说句话，这恶人只我一人当？”

张纶饮了酒一阵快意，哈哈笑着，“从前你们称我老顽固，如今这名头得换给你江望才是……”

纯一在这时提着竹篓进屋，唤说午膳在外头备好了，江望趁着愣神的间隙，一把将张纶手中的酒杯夺了走，起身退远几步，边向外呼道：“江顺，江顺，进来！”

张纶被两边搀扶着向外头走，面上一阵懊恼，边走边跟左侧架着自己的人据理力争，申时晦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裴瑾则缀在最后头，众人走到外头的草棚停下，棚下的圆桌上菜碟已垒了两层。

张纶坐上凳便被吸引去了心思，“马齿苋、笋鸭、鳝丝，还有樱桃，”他目光投向裴瑾，含着笑，“这些食材要新鲜运至朔京，非易事啊，子桢费心了。”

裴瑾盈出笑意，“这些还算不得珍贵，不难，况且鲜食与四时物性相符，吃来对身体大有裨益，难些也使得。”

张纶叹着，见众人还围站着，摆着手说：“都坐，小师父、江顺，还有旁边那位，都坐，今日是家宴，不拘那些礼。”

江顺最先反应过来，数了凳子还缺两个，领着庄二出去寻了。

（1）出自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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