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次在布勒山见到他开始,她见过他冷漠的,无奈的,愉悦的,甚至失控暴怒,可她从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眼神。
卑微,怯懦,害怕,混作一团凝在眼睛里,像一个处在深渊的人,眺望山崖;像一个被困的溺水者,祈求空气;更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亲眼目睹了神明的陨落。
为什么?
是什么事情牵引着他露出这样的情绪?
陈最最不可自制地向他走了一步,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喊:“周......”
周廷肩膀上突然落下一只黑魆魆的手,拍落了他的神情,也掐断了陈最最的声音。
“不愧是你啊老廷,眼光毒辣。”叶斌沾沾自喜,脑海里幻想某种美妙的未来。
陈最最烦死叶斌了,但根本来不及翻眼皮,她着急寻找周廷的眼睛。
而周廷已经变回往常七分礼貌三分疏离的模样,眼里还是万年不变的隐隐透着一层迷雾,让人怎么都看不透。
她唱功提升,乐队每个人几乎把希望都放到了她身上。
在一个乐队,百变多怪的演奏者必不可少,但决定一个乐队最后会走到何种地步的,主唱的实力,感染力和控场力绝对起着最重要的因素。
过去的十八年,她是家里的小宝,什么事情都轮不到她操心,陈最最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身上的责任这么重过。为了不辜负大家的期望,她做了一个决定。
陈最最主动联系了路南老师,每天晚上训练结束还有周末的空闲时间,都会去音乐教室。
不过,长期课程有点贵,陈最最的卡还在限额,不得小小地,轻轻地,刷一下陈政聿给她的副卡。
收到短信提醒的陈政聿彼时还在会议桌上,为一个收购案黑脸,低压的会议室,因为一条短信提醒得到暂时的缓期。
陈最最刚下课就被班主任梁嘉交到办公室,在路上,陈最最收到了陈政聿的电话。
她把手机靠近耳畔,夹着嗓子,甜甜道:“哥哥~~怎么啦?”
“怎么回事?又惹事了?在哪?”
一连甩过来三个大大的问号,语气还有些瘆人。
不是吧,不就八万块钱嘛,他什么时候这么扣了?
“……哥,你公司……倒闭啦?”陈最最小心试探,“要不要,我找爸给你讨点?”
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叹气:“陈最最,拜托你咒我点好吧。说说吧,这次什么情况?你的卡呢?”
“……限额了。”
“买什么东西买限额了?一百万,买地了?”
“嗯……差不多吧……买了个小酒馆……”
话筒的另一边沉默了几秒,下一瞬,陈最最果断把手机拿离自己半米远,“陈最最,你胆子大了,敢跑去酒吧?!”
陈最最小心翼翼拿着话筒靠近嘴边,“是酒馆,酒馆。”
“……管你酒馆酒吧,哪一家发给我,下午我让人把钱拿回来。”
“别啊哥哥。”陈最最撒娇,“我真的很喜欢那家酒馆,拜托你了,哥哥……”
这家酒馆,她必须要买下来!
“……”
“哥哥~~”
陈政聿最招架不住陈最最撒娇叫哥哥这招,不管什么情况百分百管用。
果然。
“叫什么名字,我去给你跑一趟,别被人骗了……买在你名下,等买好了,跟你说。”
“嘻嘻,谢谢哥哥!”
说完,陈政聿很干脆挂了电话。
本来陈最最还在愁怎么找个懂行的帮自己,这下她就放心了。
十分钟后,她站在梁嘉办公室门前,敲响门打开走了进去。
梁嘉:“最最来啦?先坐,等我两分钟昂。”
陈最最点点头,走到沙发旁双腿并拢坐在上边,梁嘉坐在半敞式黑木桌里,从抽屉里扯出一堆资料又放回去,来来回回两三次后,才拿着一张纸走过来。
陈最最有点懵。
梁嘉见她好奇,笑着解释:“别紧张,跟你没多大关系。”
梁嘉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把纸推到面前,“这是李思的助学金同意表,每个室友都要签,你看一下,如果同意就签个名,不同意就写明原因。”
助学金?
陈最最记得李思说过她爸妈是做生意的,常年在国外来着。
她在纸上看了一眼,梁雪荞已经签字了,陈最最也没犹豫,随意扫了,拿起笔签子同意。
离开办公室后,她在食堂吃完饭,回到宿舍的时,李思正好换睡衣准备睡午觉,看见陈最最回来,笑眯眯地问她老班找她什么事情。
陈最最没说,随意找了一个借口,整理了会桌面,突然问向李思:“思思,你爸妈回来了吗?要不我给伯父伯母寄一份中秋礼盒过去吧。”
李思床上的帘子拉得严丝合缝,声音从里面传来:“回来了,不过他们不怎么爱吃月饼。你要是送不完可以拿回宿舍呀,我们一起吃。”
“嗯。那我周末回家再带过来吧。”
“那我就等着投喂咯,嘻嘻。”
陈最最心里不解,,她不明白李思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家庭说谎。可能李思自己也想不到,因为助学金的事情,她的谎言被戳穿,自己却还被蒙在鼓里。
天气入秋,树叶发黄。在某天下了一场雨后,寒潮来袭,空气渐冷了。
陈最最彻底脱下了最喜爱的包臀裙,换上短裙丝袜和小香风外套贝雷帽。
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陈最最都在忙碌,因为要抽时间不同地方来回跑,出于安全考虑,在征得陈最最同意后,陈政聿在学校附近给她租了一套小公寓,专属的司机也送给了她。
黎初周末的时候会陪陈最最一起去上课,跟她一起睡公寓。
陈政聿老说:“妹妹长大了。”而黎初总说:“都有黑眼圈了,要不要这么拼啊?”
陈最最不管,只有她知道,每一次训练的时候,周廷他们吃惊的眼神,让她多有成就感。
这种感觉,简直前所未有的好。
正当她上头得一发不可收拾,学习的热情覆水难收的时候,路南上完一节课,仰头喝水的间隙,忽然跟她说:“最最,第一阶段就结束了。我们先停一停,让嗓子休息休息。你不是还有什么比赛吗?等参加完了我们再继续。”
路南说的确实对,陈最最热情虽然越攀越高,但因为天气转冷的原因,嗓子偶尔会发痒,搁置一段时间确实比较好。
十一月初,省联赛第一轮就开始了,每个参赛的学校选出两支乐队晋级,紧接着月中旬市区几所学校再选出三支,进入十二月初的市选拔,来年一月中放假签省决赛,每个省决出八只队伍。
寒假,腊八过后,将会在晋城举行省联赛决赛,名次前三的乐队,不仅可以拿奖金,还可以获得北京帝豪音乐公司的资源,免费制作一首原创歌曲。
一首原创歌曲,对于大部分在追逐音乐道路上的大学生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这次的竞争,绝对激烈,对手绝对强大。
越靠近开赛,乐队的每个成员越紧张,叶斌和张彡周末也不去酒吧里撩妹了,开始整日整日窝在练习室。
主教学楼E502的办公室里,天未亮就开始响起贝斯鼓镲声。
天黑了,主教学楼整栋楼的灯都已熄灭,但从教学楼前广场上路过的人却总能远远地就看见,西墙五楼的角落亮起的微末一点。
从学校里脱颖而出不难,再怎么说乐队都是正经学音乐的,都是有一首绝活的,总不能比业余还要差。
苏大脱颖而出的两支乐队,还有一支也是音乐学院的,但是是临时组队产赛,整体能力比嗨乐队差了一截。
枫杨区的几所学校,他们也轻轻松松获得了第一名。
其他人还好,似乎见惯了,依旧每天照常训练,没有多开心,仿佛一切早已预料。但陈最最就不一样了,轻松获胜,打败一群不怎么强的对手,让她萌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自己的能力已经强到令人发指。
所以,除了日常训练之外,陈最最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新买的小酒馆上,从把上下楼打通成一个两层小酒馆到改变装修风格,所有的一切她都要亲自去看。
酒馆的负责人还是刘哥,陈最最还在看他找设计师弄出的设计稿时,手机收到一条微信。
【路南:最最,发夹我找到放前台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就过来跟王由拿。】
陈最最关熄手机,让刘哥约设计师明天过来再谈。
到太禾音乐教室的时候,刚好下午四点,拿完发夹回去学校吃个饭正好可以赶上乐队的训练。
跟其他音乐教室不同,太禾音乐主要是做音乐而非授课,路南是黎初托关系才替本最最约上的一个十分厉害的老师。所以,哪怕是周末,这里人也很少。
太禾音乐是两层高的小洋房,外墙没有刷漆,红色的瓷砖裸露在外面。
一楼的正面是两块超大的落地玻璃窗和一个黑框玻璃门,楼的外边有一个小花园用铁篱笆围着,从墙角长出的野生爬山虎顺着篱笆一路蔓延向上,盖住了半栋楼。
陈最最整理了下头顶的黑色贝雷帽,推开门的时候,风灌进去,惊扰了门上的风铃。
王由听到声音,从吧台里抬起头。陈最最笑着走过去,王由暂停游戏的间隙,拉开抽屉,把发夹还给她。
“谢啦。”陈最最右手晃着蝴蝶水晶发夹,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听见搂上传来钢琴声,陈最最也是学钢琴的,能听出弹奏的人水准很高。她转头问王由:“南姐在上面吗?”
路由目光紧盯着屏幕,点头,“在的。但弹琴的不是她。”
“那是谁啊?”
路由盯着电脑屏幕不耐烦:“哎,别问我。你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被呛了一下,陈最最抿嘴扫了眼路由电脑屏幕,就朝搂上走。
二楼有一个很大的录音房,以及很多装着各种乐器的小房间。陈最最平时在最里面的琴房里上课,只不过现在琴房里有人了。
她甫一上去,就恰好遇见拿着保温杯从休息室出来的路南。
路南今天穿了件紧身棕色长衫和黑色牛仔裤,红棕色的头发用鲨鱼夹盘在头顶,温婉大气。
她看见陈最最,有些高兴:“咦?来这么快?”
路南只比陈最最大七岁,外表虽然温婉,但性格也是活泼那一卦的,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
陈最最点头,“正好顺路。”她边说边朝路南走过去,眼睛直勾勾盯着琴房的方向。
也不知道琴房里的人是没注意还是怎么,门没关,露出一条半指宽的缝,外边的人恰好看清里面的钢琴前的一隅。
琴房的顶灯大开,将室内照的没有半块暗处。黑色镜面的钢琴前,坐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女生,头发又直又黑,身段曲线婀娜。
陈最最一直很满意自己的身材,尤其是腰和臀,可琴房里的那个女生,在这两者上,半点也不输她。
而这还不是陈最最最在意的,她更在意的是,女生现在正在奏唱的歌曲——正是《锁》。
转音几乎接近完美,她,比不过。
路南注意到陈最最的目光,也看过去,然后笑了,解释道:“音校的大才女蒋一凡,是我从事这行以来见过的唯二天赋和能力最强的人。”
“对了。”路南想起了什么,“我听付文杰说,她好像也参加了你们那个大学生比赛。”
付文杰是太禾音乐教室的另一个男老师。
陈最最眸子一闪,心中腾升起一抹危机感,紧紧盯看路南,跟按了什么开关似地非要追问:“那还有一个是……”
她心中带着点隐约的期待。
“嗤。”路南收回视线,对上陈最最的目光时,噗嗤笑了出来,“不用期待,不是你。”
“哦。”陈最最焉,重新看琴房。
路南喵陈最最,看见她撅起的嘴,偷笑:“不开心了?”
陈最最没说话。
路南叹气,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热水,望着蒋一凡说道:“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座山,有的人呢生下来就在山顶。还有的呢就是有点天赋,付出多少就收获多少,蒋一凡就是这样的人。”
陈最最瘪嘴:“哦。”
“也有那种只要稍稍付出一点点,就能登顶的,让人眼红,嫉妒。”路南故意凶狠很眯起眼睛,“老天都追在他们屁股后面喂饭吃的极少数的人。”
“你啊……哼,就是这类让人讨厌又羡慕的人。”
陈最最脑子里灵光一闪,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斜瞥路南:“真的啊。”
她眼底荡开一抹笑,可没持续多久,又垮了,喃喃自语道:“但那又怎么样,我现在不还是唱不过她。一个市就出两个队伍,那么多所大学,会不会还有其他队伍也比我们厉害呢……”
“嗯?你在说什么?”路南没听清。
“哎呀!”陈最最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骂道:“陈最最,你太轻敌了!”
路南拿着保温杯愣在原地,眨眨眼,不明白她这是咋了,摇摇头喝了一口水。
直到现在陈最最才反应过来,她这几天状态有多可怕。
她脑袋瓜在想什么啊,竟然还有心思去管装修!
她想到什么,下定决心,猛地抬头盯路南。
“南姐。”
路南还在看蒋一凡,欣赏她曼妙的琴音与歌喉,猛地觉得头皮发麻有不好的预感,她身体后仰半寸,斜看陈最最:“怎,怎么了?”
“你最近有时间吗?”
“什么意思?”
“我想继续……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