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涯 第2章 易命

黄昏时分的F村庄，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两样。劳作回家的人荷着锄慢慢悠悠地在田埂上挪动，前面有一条田园犬翘着尾巴为主人引导回家的路。

暮色悄然而至，天空中的火烧云也慢慢散去，黑色接管了F村庄的色调控制权。炊烟升起又消失，房子的黄白灯光亮起又熄灭，F村庄的鸡鸣狗吠被人们的鼾声取而代之，家禽家畜开始安静，人开始休息。一切从无到有又到无。

在F村庄的后山，有一棵古老的树。这棵树，被村里的人奉为神树，据说它具有灵气，能通神明，好多前去许愿的人都如愿以偿了。

前些日子，向家的一对老夫妻带着贡品来到神树面前祷告许愿。向老夫妇年岁已高，通常走一小节路，就得停下来歇息。

他们这次费老大劲来神树面前祈祷，是他们的孙媳妇快要生小孩了，祈求是个男孩，以此来延续向家的血脉。

年轻人半个多小时就能到达的神树，向老夫妇却花了两个小时才到达。他们到达神树面前时，神树面前早已堆满了贡品，以及许多看不见的愿望。

向老夫妇不紧不慢地将携带的贡品从篮子里拿出，恭恭敬敬地摆在神树前的，紧闭双眼，双手合十，祈求他家的孩子是个男孩。

他们闭眼祷告，祈求神灵赐福，态度虔诚。希望神灵可以不计他们那混账儿子在多年前私吞村里修桥钱，后来村里有好几人因为桥没修好，没能及时送往救治而死去的坏事。

向老夫妇跪着祈了许久，他们仍觉得短暂的虔诚难以打动神灵，原谅他们儿子所做的坏事。因此他们跪的时间是平时祈福人的两倍还要多。

两个老年人，拖着跪到发麻的双腿踏上了漫长的回家路，两个佝偻的背影相互提携，在烈阳下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鼾声和蛙鸣混杂交响，催着夜入睡。浅浅的夜色如轻纱般罩着F村庄。月色掠过房屋，在夹在两座相邻房屋之间的巷子里留下一道浅灰。

巷子里的某条狗叫了一声，随后狗叫声一阵接一阵。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天空划过一颗流星，这颗流星的光相对暗淡，痕迹也吝惜。

一切从无到有又到无。

F村庄又回到了平静当中。狗也安静了下来。

不久，一所房子亮了起来，黄的白的灯。紧接着便是慌张的脚步和声音充斥着这所房子——向家的房子。

向家夫妇火急火燎地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屁股作为支点，身体顺势一转，双腿行云流水般从床上滑到床沿，再精准地将脚插进拖鞋，小腿发力将身体向上拖起，莽莽撞撞地朝那个房间跑去。

“怎么了？”向爸问到。

“突然就这样了。”向烨双手紧握着妻子的右手，满脸的焦急。面对父亲的发问，他头也没回。

向烨的妻子半躺在床上，独自承受着宫缩带来的痛苦。她已经满头大汗，头发湿透。她的右手紧握向烨的手，左手紧揪着一小块床单。

向妈随后也赶忙到了门口，看到正在经受宫缩的儿媳，脸上惊恐又心疼。她想起了自己曾经生孩子时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只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才会知道有多痛苦。

她朝向烨大喊道：“你快去叫医生！”

“叫过了，马上就到了。”

疼痛再次迅速地贯穿她的全身。这已经超出了她的忍耐限度，她痛得叫出声来。

痛的叫声，紧张的呼吸声，感同身受的抽泣声充斥着这个房间。

“生孩子都这样的，生完就好了。”向爸安慰向烨说，一副有经验的样子。

向妈听到这句话，双眼带着难以置信地看向这个“有经验”的男人，当初她生向烨的那段时间的场景在她脑海中重映。

向妈生产时，向爸便执意要向妈顺产，好在最后母子平安。二十多年间，向妈时常想起那种痛。

不知从哪来的传闻，说顺产的孩子比剖腹产的聪明。

这句鬼话依然存在于这个家里，向爸也告诉给向烨，向烨也希望他的妻子顺产。

当听到向爸那句“生完就好了”时，向妈浑身打了个冷颤，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她的大脑。

她立马转身跑了出去，转身时撞见了姗姗来迟的向老夫妇。

向老夫妇伫立在门口晃动头去看里面的情况，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得孙媳被宫缩折磨的叫声，他们俩在门口也十分着急。

向妈跑到正门，她一把手把门打开，让外面的风肆意闯进这座房子，最好能够穿透她的皮肤头骨，从而吹淡她脑子里的恐惧。

向妈向远方看去，一个光源在快速地向她的方向移动，是常医生，还有一个助手。

“啊，常医生，您来啦！”

“是的，产妇在哪儿？”

“啊？”向妈被回忆吓得失了智。

“产妇，生孩子的人！”

“啊！在里面，我引你去。”

向妈在前面小步疾走地引路，常医生在后面大步流星地紧跟，助手小跑紧随其后。

看到常医生来了，大家纷纷为常医生让路。向烨双手紧握着妻子的手，亲吻着妻子的手，给予些无效的安抚。见常医生来了，向烨央求常医生，如果需要抉择，保大。

常医生点头，看了产妇的肚子，推测是双胞胎，但是没有说出来。

常医生让家属在外面等候，屋里就剩三人，常医生引导向烨妻子调整呼吸发力，每次发力都是全力以赴，短暂的调整是为下一次发力做准备，她身上的汗渗透了床单。

脸上、额头全是汗，头发也早已湿透了，手紧抓着床单，青筋暴起。

婴儿体格较大，顺产及其困难。常医生对向家的人说：

“可能要顺转剖，你们还是现在快送县里的医院去，去县里也不是很远，尽快去，大小都安全。”

向老夫妇相互商量，认为可行。向妈支持送医院转剖。向爸则说现在的人娇弱得很，说当初向妈生向烨的时候，不也什么事也没有？

向烨在向爸的误导下，让常医生再试试，如果实在不行才送给医院转剖。

常医生无奈地回到屋里，告诉向烨妻子他们众人的意见，眼泪从她眼角滑落。她告诉常医生她将付出一切。

随着屋里“呼气、吸气”的交替，屋外的人也很焦急。

那颗痕迹短暂带着弱光的流星坠落在空旷的地方，那陨石化作一团血红色流体走了，地上空留一个坑。这流体飘在这村庄的上空。它穿过向家的屋顶，钻进了向烨妻子的腹部。

“五指，七指......”

她大声的喊叫声表示她的努力，最后，平静了，没有声音了。

一切又恢复到了开始的样子。

只有一个婴儿？！

常医生在寂静的屋子里，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的经验告诉他，产妇已经保不住了，她透支了所有的体力来赌她的孩子，她的气息极其微弱。

更糟糕的是，婴儿没有呼吸！全家人都在等婴儿的哭声。

大小都没有保住，他怎么对得起产妇？

他知道每一秒钟都至关重要，他立马准备拯救婴儿。

常医生提起婴儿的双脚让婴儿处于倒立状态，用手不停地拍打婴儿的后背。

他让自己的助手去门口给他们说，不要让他们闯进来。

拍打后仍然不见婴儿哭，他又拿出一个塑料的用具，插进婴儿嘴里，吸出堵塞的羊水，重复了几次。

随后又拍打婴儿的后背，用拇指作心肺复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门内门外的人也都越来越着急，特别是向烨。

四分钟过去了，常医生一身全是汗，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这个小家伙救活。

婴儿的嘴唇发紫。

常医生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家属觉得时间过得好慢。

他再次把婴儿倒立，拍打婴儿的后背，此时的婴儿身体呈现惨白色。

迟迟不见生命体征，常医生越来越着急，他的脸上全是汗水。

随后他将婴儿侧放在棉巾上，反复插入导管，拍打着婴儿的后背。

“快哭啊，小家伙，别让你妈妈白付出啊。”

婴儿的身体开始变粉。常医生手继续排着婴儿的后背。

“哇——”的一声。他终于哭出来了。

婴儿的啼哭声打破了宁静。

门内门外的人都舒了一口气，常医生继续拍打着婴儿的后背。见婴儿哭声正常了，他才停下来。

常医生的衣服早已湿透了，如释重负又好像罪孽深重。

本以为是双胞胎，结果确是独子。常医生抱着剪掉脐带的男婴，有十斤多，全身红彤彤的，头发特别长，他可害惨了他妈妈。

看着累瘫的产妇，常医生和助手相互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屋外的人如释重负，向烨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久违的笑。

“我就知道，我就说嘛，生孩子都这样，生完就好了。”向爸自豪地说。似乎生孩子的人是他而不是他的儿媳。

常医生走出屋子，告诉他们是个男孩，向家的人听后更是高兴，向妈知道她的儿媳不用再遭受这种痛苦了，向老夫妇知道这是神树显灵了。

“你们好好看看产妇吧，我们已经尽力了。”常医生拍了拍向烨的肩膀说道。

向烨走进屋，眼含泪水地看着羸弱的妻子，感谢她所做的一切。他妻子看着他，安慰他不要哭，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有力气抬手为向烨擦眼泪，她知道他爱她。

常医生收拾好东西，与向家道别。向家非常感谢常医生。

向家人对于刚出生的男孩甚是满意，向家的香火得到了延续。

向妈抱着襁褓中的男婴，向老夫妇越看越是喜欢，满脸的开心；向爸看到这个十斤多的大胖小子，也是一脸笑容；向妈看着通红的男婴，两眼满是震惊，鬼知道她的儿媳是怎么把这个小家伙顺产下来的。

欢愉的气氛回荡在整个家里，在小家伙的哭声中，向家在凌晨也格外热闹。

向烨守在床边，给妻子筹划着将来，问她给宝宝起什么名字，宝宝第一声会先叫妈妈......

向老夫妇拉着向爸向妈，商量着接下来做什么。向爸自然是做不了什么事的，他只会去跟亲戚们炫耀自己家多了个男孩；向妈会好好照顾她的儿媳，她知道她的儿媳这次遭受的痛苦比她的两次都要大，毕竟向烨出生时六斤多，向烨姐姐也是。向老夫妇则打算去神树那里，他们认为这个男孩就是他们上次来神树这里祈福时，神灵看到了他们的虔诚，这是神灵赐给向家的。

常医生和助手拿着手电，慢慢地向来的路程返回。

“为什么你不告诉他们？”助手问道。

“告诉谁？告诉什么？”

“刚才的那个产妇。”

“她说过的，她将付出她的一切。”

“连她丈夫也不告诉？”

“是。他会理解的。”

助手没有在多问，跟在常医生的后面。慢慢地走。

“我不明白。”助手停下脚步。

“什么？”

“固执，迷信。如果转剖，母子都能活下来。”

“我已经尽力了。”

“她本可以活下来的。”

常医生转头看向助手，又把头转回去，叹了口气。

两人没有再说话，两个光点再夜里移动着。

男婴哭了些许时候，之后便不再哭了。他的妈妈停止了呼吸。向家的房子今晚可算迎来了短暂的安静。

一切又回到最初的宁静。

向烨脸色呆滞，他的爱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不敢相信，她只做了不到半个小时的妈妈。

沉痛像铁笼一般锁住这所房子。

每个人都不能接受，这一切太突然了。在几个小时内，向家经历了太多——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外的。

向烨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他用她的手来擦泪，他不想让她离开——以这种方式——没有一声告别。

这男婴夺走了向烨的爱人，同时，这男婴也是他妻子留给他最后的礼物。

他的妈妈为了他，去鬼门关走了一趟，没能回来，但是，他妈妈把他送了回来。

向家更加珍惜这个男孩，他不是一个由神灵赐予向家的人，他是他妈妈用命换来的。

向老夫妇、向爸向妈、向烨都沉浸在悲痛里，襁褓中的男孩和床上的向烨妻子处于沉睡之中。只是她不会再醒来了。

向烨看着熟睡的儿子，又看了床上的妻子，心中五味杂陈，他多想用他来换她，可是这是她用自己换的他。于是，向烨用妻子的名字为儿子命名——向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