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岚攥着风险告知书,上面是急切凌乱的笔迹。
我看他眼眶泛红,嘴唇咬破了皮。
同风险告知书一起来的,还有急诊抢救室物品准备清单,司机想派人去取东西,被贺玉京制止了。
“七楼VIP单间,你们傅总给姓闻那孩子备的,东西都全,可以直接住。”
司机不敢应承,等着傅岚的安排。
傅岚冷着脸,勉强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知道,傅岚绝不想他哥再和我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但他也无法拒绝,因为这是全市最好的私立医院,世钊集团搭的关系也只留了一间VIP病房出来。
——就一间,连他哥本人来了,都得去住曾属于“别人”的病房。
傅岚拧着眉,将烂乎乎的风险告知书揉成一团,塞进兜里。
我有点无措,飘在傅岚身边。
傅岚的个子也很高了,他肩膀靠着医院的白墙,灯打出他的影子,斜斜的,瘦瘦的,和我记忆里的傅岐很像。
“你是傅岐故意丢在外面陪我的吗?”
我蹲下,问那个很像傅岐的影子。
不会得到回应,我知道。
但没事,我脸皮厚。
我继续说:“影子兄,我和你一样惨的,也被坏傅岐丢在外面了……嘿,你要是能看见我就好了。”
“——”
那影子忽然点了点头!
我吓一跳,整个鬼猛地往旁边躲,下一秒,我的半个脑子撞进了傅岚的小腿。
傅岚正缓缓揉着太阳穴,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被我一撞,小腿一凉,下意识看向对面的连排不锈钢椅子。
椅子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
“奇怪”,傅岚猫腰看看,“没有排风口啊,哪来的凉气?”
他缩回腿,跺了跺脚,“妈的破地,冰凉。”
司机适时关心道:“岚少,车里有毯子,我给您拿来披着点吧。”
“不用。”
司机挠挠头:“那天接小傅总回来时,小傅总也冷的打颤,也不披毯子……虽然没一会就不冷了,但那天车里一直开着空调来着,正常来说不该冷的啊。”
傅岚愣了下。
司机一拍手,憨厚笑道:“大概是您们年轻人都穿的少,时冷时热的,哎,总不能是有鬼吧!”
“……”
“鬼”字一出,傅岚幽幽的目光寸寸下移,不一会就挪到了我仅剩在他小腿外的四分之三个脑瓜子上。
我明知道傅岚看不见我,可我还是有些心虚地,一点一点把自己的脑袋搬了出来。
他这一盯,凉气被动消失,瞪向我的眼睛果然更圆了。
“闻——”
傅岚怒气冲冲,几乎是低吼出来:“你要是在这你就滚出来现身,别让我哥半死不活地给你陪葬!”
他狠狠一脚踢向我刚才蹲的位置:“你要点脸吧姓闻的!我哥还不够爱你吗你这么折腾他?!你是人是鬼你照照镜子吧,你看看你到底配不配得上我哥这么把你当回事!你活着的时候不当好人,就连你他妈的死了,我哥都得三跪六叩的给你哭坟?”
傅岚的眼泪流出来了。
他温和的眸子变得凶戾,狼狈地擦着脸,上好的布料洇湿一片。他估计是想啐我一口,但良好的修养让他酝酿半天,最后也只是干干净净的“呸”了我一声。
我飘在半空,看着他哭。
他哭起来可比我刚死时候傅岐哭的好看多了,挺大的泪珠挂在眼睫毛上,聚成团地一齐往下掉,眼尾鼻尖通红,脸颊搓出轻印,蛮我见犹怜的。
但我也很想说,傅岚小弟,你哭起来可就不像傅岐了。
我嫌他吵,干脆伏在天花板上,妄想通过那点门缝看看里面的状况。
我不敢进急诊室,一是怕自己看见傅岐那惨样子会疯,二就是怕我那时有时无的“阴气”让里面的情况更不可控。
总结下来就是,怕自己疯,更怕医生疯。
这个结论有点好笑,我一边写一边偷着捡乐。
[沈瑶瑶,傅岐的发小,家族联姻女主,我的假情敌。]
我规规矩矩地写了个圆满的句号,告诉笔,这是个完整的句子。
流光转了转,自己把“假”删掉了。
[我的情敌]
这四个字太过扎眼,我怒从心头起,将笔高高举起,大声质问:“人家沈瑶瑶和贺玉京是实实在在的两口子,你别以为我没记忆就能糊弄我!”
笔不理我,我只能又把它轻轻放下:“傅岐不可以爱别人,不管男人、女人,只要是人就不行……一想到他把别人搂进怀里,亲他、爱他、照顾他,把所有曾寄予我的爱原封不动地奉送给那个人,我就想发疯。”
“可我会怎么疯呢?”
说不清只是喃喃自语还是故意说给笔听,我停顿了下,握着笔尾,把它当成一个显而易见的凶器。
我笑笑,诚挚恳切:“我一定拿把刀,捅死傅岐。”
*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人的阴暗扭曲确实来自于基因的劣根性。
即使我能躺在天花板上,躺在此处人类所能及的最高点上,我依旧算不得高尚。
我只会在自己的私心里阴暗爬行。
*
傅岚被几个闻声赶来的保安拦着,才勉强不至于把一双笔直的长腿在墙边踹弯踢烂。
司机满头大汗,吓得不行。
“刚才还好好的”,他不断重复这一句话,使保安多看了他两眼。
一突然发神经的年轻人,一看起来像神经质的中年人,一个亮着红灯的急诊室,一个阴嗖嗖的天花板。
整挺好。
我在上面算着时间,从保安们满脸狐疑着离开,又过了两个小时。
刷——红灯终于闪绿,急诊室大门掀开一道缝。
我火速钻进去,只看到傅岐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
贺玉京摘下口罩,有点气喘。
“行了。”
他拍拍傅岚的肩膀,“好好养着你哥,浇水培土,争取活到九十九。”
傅岚点头,抹了抹脸。
贺玉京好奇:“哭过了?那刚才谁在急诊室外面骂街,我在里面都听见了。”
“…我”,傅岚耳朵有点红,他别过脸,小声说:“我以为闻俞的鬼魂在这。”
我发誓,我绝对看见傅岐的眼珠动了动。
在我灼热的盯视中,他似乎想要醒来,但挣扎片刻,还是一动不动地昏迷着。
我吻了吻他的指尖,偷偷奖励他的努力。
他们推着傅岐往病房走。
贺玉京被傅岚的话逗笑了,他摇摇头,神色无奈:“二少,都是研究生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呢?”
傅岚抢白:“不可能,以我对那个姓闻的了解,他就是死也得缠着我哥。”
“你跟姓闻的很熟?”贺玉京问。
“……不熟。”傅岚推开病房门,看着护工将人安置好,他上前,摸了摸傅岐手背的温度。
贺玉京:“可你看起来很了解他的样子,我只知道他是你哥这些年里最宠的小孩,也是瑶瑶的大学同学,别的就不清楚了。”
贺玉京追问:“你是不是之前就认识他?”
傅岚沉默,好一会儿才说:“是。”
我看见贺玉京手术帽下的眉毛挑了挑。
“初二”,傅岚声音里都是咬牙切齿,“我初二就认识他了。”
这下,不光贺玉京,连我都有些惊讶。
竟然……这么早?
“我哥是真的想跟他结婚”,傅岚一字一句说,“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年,我哥就带他见遍了我们爸妈之外的所有重要的人。”
傅岚在“所有的”上面加了极其明显的重音。
我背过身,莫名的不想听下去。
“当时我哥怕他尴尬,甚至给我们所有人编造了新身世——我不是傅家的亲儿子,不是他傅岐的亲弟弟,而是邻居家的小孩,来请他辅导作业的,瑶瑶姐也不是沈市长的独生女,而是路边咖啡店的收银小妹——我哥作为霸总曾替瑶瑶姐解围,俩人才成了好朋友……还有航少、教姐姐…一堆一堆,全都在我哥嘴里变成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贺玉京微张着嘴,一脸诧异:“——为什么这样?”
“怕他自卑。”
傅岚讥讽一笑:“他闻俞那张好脸可是一点儿没浪费,除了这,他也没别的能拿得出手的,活该他像个阴沟里的蛆。”
“在这圈子里,闻俞这种卖笑的一抓一大把,可到底只有我哥,煞笔似的把他当个好宝了。”
“他们在一起六年,他恨不得亲自给闻俞生俩孩子。”
傅岚阴恻恻地语气:“还好傅岐生不了,要是能生,我还得跟菩萨似的,左右带俩小孩站岗。”
服了,家人们,真的服了。
傅岚小弟形容的太有画面了。
我悄悄盘腿,坐在床尾,偷偷打量着傅岐。
傅岐昏睡着,浓密眼睫打出颓败的阴影,灰白的肌肤没有半点生机,血管青浅,冰凉的手腕处还有不甚明显的干涸血渍。
我跟着呼吸机有节奏的轻滴声缓缓吸气、呼气。
就这。
我小声骂他,傅岐,你就这?
贺玉京还想说点什么,没来得及开口,又被傅岚打断:“你是不是想问,他们为什么分手?”
我摇了摇头,这段不想听。
但傅岚看不见我,他只能透过我虚无缥缈的脑袋,看见贺玉京那求知若渴的神情。
傅岚深吸了一口气。
“后来一年,世钊集团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大量行业机密泄露,工厂被砸,生产链和资金链全断,负责人跑路。而世钊不光要应对上面的检查,集团也成了全行业的众矢之的——那一段时间,横祸砸在我家身上,我爸元气大伤,甚至准备放弃世钊,另谋生路。“
“但我哥不信邪,顶着所有压力,搜集证据,改址工厂、赔偿工人,竭尽所能补上资金链的缺口……以上都是我简短总结完的,玉京哥,我知道你也没兴趣听世钊的商战史。”
贺玉京微笑,赞同他:“确实,我也听不懂,你不如再简短点,直接说‘这是傅岐快要破产的时候’,我比较好理解。”
“——我哥快要破产的时候”,傅岚顿了下,紧接着说:“闻俞跑出去和别人睡了。”
我:“……”
这段已经知道了,能不能别再说了。
干涸的血迹正彰显着它数个小时前的荣光,那时候它的主人傅岐正不要命地一拳一拳砸在墙上。
一拳、一拳,血肉模糊,他跪倒在地上,一声、一声,声若含刃,他说恨死我了。
我长出一口气,放任自己的灵魂去伴随早已死去的血肉,再次一点一点慢慢冷掉。
傅岐啊,救救我吧。
傅岚小弟的话一出,贺玉京没敢接话。
傅岚不见外,继续说:“和谁呢,你猜猜?”
贺玉京摇摇头。
傅岚下巴微抬,一脸嘲讽:“一个可以替我哥保住他卑劣的人生、使他能继续毫不费力地生存在繁华地带的人,一个让他第二次费劲心机去攀起的新高枝儿。”
贺玉京皱眉。
傅岚说:“那位知名新锐导演,柳白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