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被闻保东的劣质烟草真的呛人,离他最近的几个围观小姑娘眼睛都红了。
其中一个放下手里始终录像的手机,和同伴对视少许,纷纷叹了口气。
她们的声音随着风传进我耳朵:
“这么爱,怎么还死了?”
“我也想不通,这个闻先生竟然能舍下这么好的爱人。”
“哎,等下……我看那个白布上面写的好像是——傅总杀了他?”
“啊?什么情况?我没戴眼镜,你看仔细点!”
被委以重任的小姑娘前走几步,细细去看三库手里半展开的白布。白布质软,“蓄意谋杀”和“遮掩罪行”八个大字显得歪歪扭扭。
一阵窃窃私语,说什么的都有。
“我不信”,还是那个小姑娘,“故意杀人这么大事,不上新闻?”
吴尘的脸色一阵青白,这时候终于忍不住说:“是闻先生自己带的刀,傅总是自当防……”
傅岐打断吴尘的话,抬眼看向她们,诚恳道:“我压下去的。”
“……”,傅岐过于坦诚,小姑娘的眼里有一丝震撼,“啊?”
“放心,早晚有压不住的一天,”
傅岐温和笑笑:“你不是录像了,等你发出去,群众的力量谁也压不住。”
小姑娘:“……”
苏薇薇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去了世钊大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了出来,拿着两摞装订好的纸:“别担心,他不是威胁你。”
“我看这一圈就你录的角度最好,视频我买了,这是买断合同,上面有金额和须知,你看看,没问题的话发上面的邮箱,钱打到你卡里。”
小姑娘随着苏薇薇的话下意识翻了翻,在看到金额时明显愣了下:“不需要这么……”
“没问题就签吧”,苏薇薇打断她,“走我私人账户,也给不了你几块钱。”
苏薇薇收回签好的合同,冲周围人群微笑环视:“接下来的,才是威胁。”
“在我方主动将完整视频放出之前,针对本次事件进行任何形式的散播都将被以侵犯世钊总裁的肖像权和**权进行起诉,官司包赢。但在我方主动放出完整视频之后,各位可以随意发挥,以此获得的流量和收益都归各位自己。”
人群一时哗然,傅岐还是一副柔和的笑意。
苏薇薇走过来,压低声音:“傅总,大庭广众自揭伤疤,玩的还开心吗?”
“还不错”,傅岐短促地“哈”了一声,“你说,如果现在小俞也在场,他会说点什么?”
苏薇薇极其郑重地思考了一下:“他大概会哭的昏厥过去,然后我叫一辆救护车,呜哩呜哩地把您俩位一起载到医院。”
傅岐又笑了几声。把这些话说完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笑意拢起,他脸色苍白如纸。
他又想到了什么,一顿。
“别哭,小俞”,傅岐茫茫然自言自语,“别为了过去的事哭。”
我站在他面前,仰头看他,无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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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闻保东不会甘心。
他保持被钳制的姿态,始终狠狠盯着傅岐,啐道:“下跪磕头就是爱了?那老子天天给财神爷下跪磕头!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儿死因不明,黄泉下都闭不上眼,你姓傅的半点丧葬费不出,他埋哪?我老闻家祖坟不会让他进的!”
闻保东叫嚷起来:“你不管他,我不管他,就让他在那死着算,臭了烂了没人收!”
说到底,闻保东只是为了钱。
苏薇薇还不知道我的骨灰已经进了西陵墓园,听到他的话,细长的眉毛登时蹙在了一起:“尸体给——”
“——别信他!”
一直沉默不语的二库突然开了口,声音很大,像是下了很久的决心:“你们别信他的!闻俞早就火化了!”
二库低着头,稀疏的发丝跟着垂下来,露出隐隐约约的头皮。
在他说话的时候,安保逐渐松开制住他的手,二库却无意识自己已经自由。他蹲在地上,一双手攀到了自己头上。
“我听到了……警局给保东叔打电话,让他去认尸,他说不认识,他不愿意接……现在都是骗你们的,闻俞那小子的骨灰早不知道灌那片海里去了。保东叔就是想要钱……你多少给他点,他就不找你事了,消停,闻俞也走的安心。”
二库说话时总下意识揪头发,尤其直白的话跟他成捋的头发一起落下:“你这么大个公司,也不缺这点,就当走路上丢了,别再让他闹了。”二库不敢抬头,怕对上闻保东暴怒的眼神。
果然,闻保东大声痛骂:“怂蛋玩意!从小追着仔仔玩,长大跟他一样不向家里!闻二库,回去你爹打不死你!”
二库猛地抬头:“我没钱挣,我爹早晚也会打死我!你去说,你大声说,我一点都不怕!”
“保东叔啊,闻俞真的死了!你为什么不能让他走的轻快些,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要继续折磨他的爱人?保东叔,如果没有你,闻俞现在不知道有多幸福!”
“这么爱他的人,闻俞这辈子能碰上几个?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好好成全他?你到底为什么啊?!”
小时候和二库玩,俩人闹别扭都哭起来,二库说我哭的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说二库哭的像被逮住的青蛙。
现在三十多岁的人,无法嚎啕的肆无忌惮,抿成一条缝的嘴,一点也不像青蛙了。
我走到他身边,摸摸二库的头:“我攒的眼泪够多了,别替我哭。”
二库呜咽不停,“闻昭姐死了,闻瑕姐半点消息没有,现在闻俞也死了……保东叔,你有没有想过,百年之后谁给你摔盆,谁为你哭丧?”
闻保东一怔,脸色明显的剧变,大张的嘴肉眼可见开始颤抖。半晌,“老子不用……他活着老子也容不下这喜欢男人的孽儿,老子有钱…有钱,村里的亲人们都能为我哭丧,一定是风风光光的。”
二库摇了摇头,看他的眼神很是怜悯:“亲爹不哭哭外人,保东叔你心里明白,这在咱们村要被指脊梁骨的。”
闻保东猛一挣扎,声音凄厉:“还有闻瑕呢,我把她找回来,找回来她孝顺我,用不着你说风凉话!”
苏薇薇好心道:“挺巧,我们也找闻瑕。”
进入世钊大厦的那一段时间,苏薇薇除了印制两份合同,也把傅岐发给她的压缩内容查看完了,手里另一摞纸正是打印好的资料。
傅岐翻着看时我也跟过去看,报案记录很详细,记载了从报案到警方寻人的全过程。傅岐一行一行看的很慢,有一两次我都忍不住上手去翻页,一直到最后几页,傅岐翻看的速度才快了许多。
报案人的名字是宋烁,我感觉十分熟悉,想不起来,料想应该就是那位小律师。
闻保东这时才反应过来苏薇薇说的话。
“什么…什么意思?”闻保东楞楞地,竟哑了火,“你们手里的是什么,闻瑕怎么了?”
打印出的资料里依旧有那张寻人启事,苏薇薇抽出来拿给闻保东看,“她失踪了。”
闻保东僵住,几秒种后猛然捏住了纸:“一二…六年前?”
二库一屁股跌到了地上。
一库和三库大概也没预想到,事情发展的最后走向是闻保东真的绝后了,俩人对视一眼,举着白布的手收了起来。
闻保东彻底失控。
他往前扑着,用身体的重量强行脱开安保的桎梏。安保想再去抓他,傅岐挥了下手,示意不必。
闻保东先是门牙磕在地面,嘴里泛出血,他也没顾上疼,三爬二滚地扑向那两个柳白楠的人。
他抓不住他们手,只能紧紧握着铁棍,“怎么,怎么会这样——?”
那两个人不说话,手下一用力,铁棍轻松脱出闻保东的手。
闻保东没了抓头,也没了盼头。
那是纸扎出来的强硬和凶悍,最后的崩溃毫无预兆。我冷眼看他捶打嘶吼,心里没半分波澜。
居高临下,目视闻保东愈发呆滞的眼神,一库三库托着他离开,二库收拾好所有白布白条,背在背上,没有跟着一起走。
“谢谢”,我看着二库向傅岐走过来,用很小的声音对傅岐说,“您没报警抓我们。”
傅岐微笑着摇头:“不必。”
二库静默了一会,“我文化不高,说出来的都像废话,可还是想说。”
“需要到小会议室说吗?我让人准备下。”
苏薇薇问的是傅岐,眸子看向的却是闻二库。
二库赶紧摇头:“不用麻烦,没多少话,我在这说就是了。”
“保东叔来闹,是受了指使的。这个人呢,感觉上是个厉害人物,也大概是因为保东叔的缘故吧,事情做起来总有种东宫娘娘烙大饼的荒唐样子——就像今天。”
“这可是世钊”,二库苦笑,“举几个破白布就能得逞,就能让最强法务部认栽,那岂不是天天都有人以各种名头来举。”
“不过也让我很惊讶的,是傅先生竟然真的亲自来解决了。”
二库的苦笑里掺起点真心的笑容:“闻俞爱对了人。”
傅岐冲他颔首,道:“谢谢。”
这一句“谢谢”让闻二库有点受宠若惊的慌乱,他很快地摆摆手:“傅先生不嫌我话多,那我就腆脸再多说点。”
“婶子……也就是闻俞妈妈的墓,我去过几次,擦擦碑扫扫土,有时候会烧点纸。”
似是不知道怎么把接下来想说的话顺利说出口,二库卡住壳,又抿了抿嘴,少顷才接着说:“碑上……有您的名字。”
傅岐晃了一下,很快站稳。
“别嫌晦气。”
看得出二库担忧,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字是闻俞自己刻的,横平竖直的很好看,跟一般的碑不一样……我文化不高 ,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但大概就是,乍一眼看像景点里需要买票才能参观的那种——别嫌晦气。”二库又忍不住重复着:“保东叔和阿婆瞧不上婶子,是因为婶子生了三胎才有的闻俞,但我知道婶子是最不像村里人的人,她比闻俞还不像……也是有她,闻俞才能不像。婶子特别好,善良勇敢坚强,傅先生,我们村里也讲究刻在碑上的是要受死者庇护的,这是好事,您别嫌晦气。”
“嗯”,傅岐答。他回答的简洁快速,远不如方才说“谢谢”时的郑重和认真,像是完全没有认真听,也完全不把二库说的话当一回事。
但见傅岐这样不甚在乎,二库反而松了气放了心,又说起别的:
“还有一件事,我总觉得该说一下,不然心里总有块大石头,怎么也放不下。”
“阿婆之前跟您说的,‘闻俞的姐姐为了救他淹死了’,其实不是这样的。”
“闻俞一共有两个姐姐,闻招娣和闻瑕……”
“她叫闻昭。”傅岐突然说。
二库赶紧抬头,端详一下傅岐的脸色,见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才敢继续道:“是闻昭……闻昭姐是我们这一辈里最大的,在我们都是猫嫌狗不待见的年纪里,家大人总让她带我们玩。其实说好听的是带我们玩,实际上就是替大人们看孩子,他们落得清闲。”
“那天”,二库的脸色凝重起来,“不知道是风,还是谁,把闻昭姐的作业本丢进了小河。那是一个新的本,外面有硬塑料皮,很高级很少见,考第一老师奖励的,闻昭姐特别喜欢。”
“因为有塑料包着,掉河里捞起来还能继续用,闻俞当时就脱衣服要下去捡。可刚下完大雨,水流急得很,闻昭姐好说歹说拦住了闻俞,一扭头,没拦住闻瑕。”
“闻瑕和闻俞是龙凤胎,长相性格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说是照镜子都不为过。闻俞要下河,闻瑕也要下河,她跳下去,捞了本子往回游,本来顺顺利利的马上到岸边了,水流来了。”
是啊,水流来了。
我闭上眼,却怎么也阖不上脑海里冒出来的当年画面。
水流湍急而汹涌,泛着水花地往小河岸砸,我真的不懂它一个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小河,怎么就能在当时涌起比海浪还凶的力量,无论我和闻昭姐用多大力气,它都能死死拽着闻瑕姐,分寸不让,半点不松。
闻昭姐大喊,让他们去找大人来,我急的哭出声,把闻瑕姐从小臂到手背挠出血印。她被河流裹挟的越来越急,我们马上就要抓不住她的手,可就在这个时候——
“闻昭跳了下去。”二库说。
“闻昭抓着河沿的草,抱着闻瑕,让闻瑕踩着她爬上岸……闻瑕被水淹的几乎没了意识,也不知道再回头拽着点闻昭,她上了岸,就松了手。”
“草根一断,闻昭喂了水鬼。”
“我们带着大人再回来时,闻俞抱着昏迷的闻瑕哭哑了嗓子,说话都说不出来,他俩浑身都湿透了,也就说不清是谁下过那趟河。”
“闻俞怎么跟保东叔和阿婆说的,我不知道,但多少也能猜到”,二库抹了把脸,“闻昭的尸体在下游边捞到,那之后,闻俞就再也不跟我们说话,他开始和闻瑕形影不离,就好像,生怕这个姐姐也会突然离他而去。”
……
傅岐怔怔的,血色尽失的嘴唇张了张,许久才缓慢地说出几个字:
“我知道了。”
我的过去,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的傅岐都知道了。
有点哭笑不得,却也有点期待——如果我能活着在他身边,这个时刻,他是不是会抱抱我,然后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
所以,我就说了出来:“傅岐,你抱抱我,劝劝我,我就下辈子还爱你。”
“这些,不是小俞的错。”傅岐在骤然而至的安静中,突然开口。
二库没有再多说什么,深深地看了傅岐一眼,理理背上的白布,随后再次向他道谢:
“傅先生,谢谢您愿意对闻俞好,若是婶子和闻昭姐真的在天有灵,不知道该有多开心,我替她们谢谢您。”
接下来的部分就是小俞“自杀”的前因后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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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Chapter、29 风落雨停水流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