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薇薇说:
“十二岁拍摄了第一部纪录片,时长三个小时,内容为他家当地的某个悬案调查,我看完了全片,唯一的感觉是他胆子真大,心思也缜密,如果不是背景音很稚嫩,绝对看不出是个青少年拍摄的;而后十年他没有任何存于网络的作品,二十二岁参与某卫视的综艺项目,其中最爆火出圈的两期是他个人编剧兼导演拍摄的,剧本内容同样为当年的那个悬案——后面就好猜了,他拿到视剧年度最佳导演提名的作品,也和那个悬案有关系。”
“一个案子展现出三种花样,涵盖了他人生所有的重点——从入行到出名,最后到著名,他时时刻刻就想着这个案子,他太熟悉这个案子了。”
一招鲜,吃遍天。
但傅岐的第一反应是:“凶手和他有关系?”
苏薇薇道:“没有,案件受害者死的时候他还没出生。”
“那问题在于案件本身?”
“对”,苏薇薇像是缓了口气,说的很慢:“这个案件之所以没有‘凶手’,并且难以侦破的主要原因是提供的犯罪证据不具备唯一性和排他性,也无法确定案发地点和时间,本着疑罪从无,嫌疑人最后无罪释放。”
“辛普森案!”我脱口道:“就像辛普森案!”
傅岐拧起眉,问说:“你认为柳白楠是从中得到了一些灵感,或者说是启发,从而效仿着做出了他的作品?”
“如果单单只是影视作品,我想我还会夸夸他,毕竟一个素材能分解成三种完全不同的样子是很难得的,但怕就怕他的作品不只是影视作品。”
苏薇薇干脆地撂下很直白的一段话:“调查他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张六年前的寻人启事,有个叫张瑕的女孩子在他身边失踪了。我通过世钊下属传媒公司的营销号尝试联系她的家人,却只联系到了一个实习律师,那小律师说话挺紧张的,大概是第一次碰到千万粉的账号——但好在她对这件事始终很上心,聊完后还特意整理了一个文件包给我。”
傅岐的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一张张文件资料的照片随着苏薇薇的话音缓缓翻动:“张瑕,滩河村人,高中肄业,父母及其他亲属未知,没有紧急联系人。工作情况只有成年之后的,当过服务员、超市收银员、酒店前台,最长的工作经历是在某知名连锁蛋糕店。”
一张背影照片展现了出来,照片中的人正微微低头和一个小孩子说话,长发拢着,漏出白皙纤细的脖颈。光是一个背影就好看的让人挪不开眼。
傅岐盯着照片里露出的一点点侧脸,若有所思。
“这张照片曾经爆红网络,连带着这个蛋糕店的分店都火了起来,很多人去打卡,想要见一见这个‘蛋糕西施’,但奇怪的是,没一个人见到”。苏薇薇传过来的还有她已经截好的图:“这是那个时间段里,这个蛋糕店关于‘蛋糕西施’的所有评论。”
【大老远就奔西施美女来的,结果到了告诉我人家已经辞职了,店家引流太过分了,差评!】
【蛋糕西施把店带火了,转头就把人家辞退了,卸磨杀驴都没有这么快的吧,这个商家太过分了,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家人们这家蛋糕真的好吃吗,我怎么感觉就是靠营销榨取家人们的价值呢?蛋糕西施会不会是店家请的托,专门找模特来拍个照片,营销火了就火了。】
【上一条评论说的有道理,肯定是请的专业团队,我就说普通人怎么会这么好看?!】
……
很多很多,一条条都在陈述同一个事实:这位蛋糕西施似乎很怕见人,只是一张半侧脸的背影照片就让她慌了神,匆忙忙离开,从此消失人海。
傅岐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在躲着谁吗?追债的还是?”
苏薇薇也深吸了一口气:“这个问题的答案一会儿就能揭晓——我继续说,张瑕离开蛋糕店之后销声匿迹了大半年,我猜是积蓄见底,她又不得不出现在了蛋糕店的应聘名单上,托世钊的洪福,我很轻松就拿到了名单……但因为‘蛋糕西施’的影响,张瑕这次没被录取,她又选择了另一条路。”
图片滑过,切换成15秒左右的视频,内容是一个身材极好的女孩子,黑色口罩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光潋滟的眼。她在视频里有些僵硬地扭腰甩胯,跳着不熟练的舞,搭配着怪异的动感音乐和暧昧的紫色光线。
底下还有标题,【如果娶她回家,你愿意出多少彩礼】
傅岐皱起眉头,一脸嫌恶:“这是什么,难看死了,还有这个标题,神经一样。”
苏薇薇笑了笑:“之前有更不好听的名字,现在统一叫擦边视频。”
她又说:“李秘书还在位的那个当初,如果闻俞没边跑边报警,那他大概率也会被骗来这样扭,标题甚至更恶毒。“
傅岐的眉头皱得更紧,怒气在他眉心聚成深深的川纹。
苏薇薇凌空感受到了傅总的薄怒,解释道:“张瑕没有学历,甚至可能是个黑户,这样的工作对于她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来钱很快。”
“那她怎么和柳白楠扯上的关系?”傅岐压抑着怒火,听起来不太高兴。
“近十年前的网络远不如现在发达,柳白楠通过某些手段很轻易就找到了张瑕本人。以下是小律师的原话——‘在一众要求张瑕出卖自己的人里,年轻帅气的柳白楠是极特殊的存在。他很温柔,并且十分体贴,他能理解张瑕所有的痛苦,能为她排解,和她聊到一起去……他从不急着要求张瑕为他做点什么,他好像只是甘愿为了她付出而不要求回报。
他们这样的感情持续了一段时间,事情的转折点是张瑕受不了平台高层的骚扰想要离开,而她要赔付的违约金是她所有积蓄的十五倍。张瑕向柳白楠提起了这件事,她本意并不是想要他帮忙,但柳白楠竟然很轻松地就拿出来这十五倍的钱,不仅替她赔了违约金,还狠狠地揍了那个妄图染指张瑕的平台高层,也就在这时候,张瑕才知道了柳白楠并非普通人的身份。’”
苏薇薇接着道:“救赎与被救赎,附带着非凡身份的揭密,张瑕不可遏制地爱上了柳白楠,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恋人。”
傅岐手机上的下一张图片是份娱乐周刊的剪报,上面的柳白楠还很年轻,他一手伸着挡镜头,面上不悦,另一手则搂着一个戴着檐帽的女子,看起来十分爱护。娱刊的标题是【新锐导演怀拥新欢,明日得见日上三竿】。
时间差不多是八、九年前。
“图片上的女子就是张瑕,她在柳白楠身边出现了很多次,每次都是不同程度的遮挡面部,媒体从未拍到过她的正脸。这样大概持续了四年,也就是差不多六年前,柳白楠的身边开始出现不同的新人,当然其中就有您最熟悉的那位。”
傅岐没有接话,他把手机举的很近,紧紧盯着那张看不清脸的照片。
“寻人启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苏薇薇又把寻人启事调了出来,“很遗憾,她没有被找到。”
傅岐问:“没报过警吗?”
苏薇薇提醒道:“以我的权限不足以调动警察局六年前的档案,我查到的东西已经是我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所有了。”
“我来查。”
傅岐用病房固话打到了老宅,和傅老先生说了几句,那边“嗯”了一声后,傅岐挂了电话。
听到固话听筒放回的声音,苏薇薇足足沉默半晌。
半晌之后,傅岐先想到了什么。
“你那会说的问题答案是什么?关于为什么害怕露脸,她在躲什么?”
苏薇薇依旧的沉默让这个答案在一定程度上变得十分微妙。
傅岐也没有催她,静静地等着,只是方才松松搭在床沿的手变得异样的紧绷,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消逝,他消瘦手背上突起的骨锋越来越尖锐,甚至连血管都有些暴起。
他忽而笑了,像是在安慰苏薇薇,也好似在警告他自己:“……事已至此没什么不好说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不是吗?苏小姐,我活这三十多年已经见惯了大场面,或好或坏,或者又会牵扯到什么人进去,我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请说吧,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苏薇薇轻轻的“嗯”了一声,她没有再继续缄默,转而道:“滩河村是行政管理需要下修改的新名字,它在三年前叫小沽村,在十五年前以及更久远的过去里,它的名字叫做‘柬女’。”
柬女,贱女,在那个腐朽封建的老村子里,这个破名字代表了一切落后的思想糟粕。
傅岐的面颊细微地抽动了下,他的语气似乎带着不可思议:“小沽…柬女,这是小俞的老家……是小俞的老家吗?”
闻瑕姐逃走的那一年,柬女改作了小沽,后来几经合并又变成了滩河。但这些我未对傅岐提过,我不想他过多深入我的老家,不想他见到不堪的闻保东,不想他知道我的来处是多么的扭曲和可怕。
但傅岐依然知道,知道小沽,知道那个该死的“柬女”。
我理解傅岐在许多年前曾调查过我,可忽地还是有些不爽。我挪挪屁股,赌气地坐的离傅岐远了些。
“是的,就是那个地方”,苏薇薇答道,“……傅总,不愿意回忆就别想了,都过去了。”
她又加了一句:“该做的和不该做的,您都尽心尽力的做了,那个时候没人看着不难受。”
这句话我竟然没听懂。
我又挪着屁股回来,坐到了傅岐旁边听着。
傅岐停顿了一下,说:“那这个张瑕跟小俞是同村?同学?还是表亲?”
每说一个字,傅岐的神色就沉重几分。
“我想,大概不是以上选项中的任意一个。”
一张图片被苏薇薇发了过来:“这是唯一一张张瑕的正脸照片,小律师发给我的,您做好心理准备,我看到时真的惊住了一下——”
下一瞬,傅岐猛地摁住了锁屏键!
屏幕立即锁住,瞬时的漆黑中倒映出傅岐血色尽褪的薄唇,他紧紧抿着,留下一张苍白的脸。
颤抖的手指想要离开锁屏键,他尝试了许久,手指反而越来越僵硬。十数秒后,手机自动关了机,苏秘书的电话被切断,一同被迫消失的还有免冠照片里微微浅笑的张瑕。
或者说是闻瑕。
她微笑的弧度与我如出一辙,轻轻弯起的眼眸同样与我一般无二。
我和她相似的一直如一人。
——如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