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想起了闻昭的缘故,笔的进度到了66%。
我叹着气,收回兜里。
只1%的进度说明不了太多,唯一可证的只是在我丢失的记忆里,闻昭占了小小一隅。
她只活了十一年,别指望我能把她记得很清楚。
将这句话极坦然地讲出来时,那个出现了许多次的模糊女人又静静地站在了不远处。
我看出她的犹豫和不安,也看出那团黑雾即将罩不住她姣好且熟悉的面容。
我再一次说:“走开。”
雾晃了晃,她不肯轻易走。
我闭着眼,靠近傅岐,絮絮叨叨:“他在这,我很安全,什么都伤害不了我。”
雾慢慢散,她步步走,次次回头望我。
*
傅岐是个在智商方面挑不出任何缺点的人。
他的“辫子理论”说完,贺玉京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但他控制的很好,几秒钟后又恢复成嘲笑傅岐的状态。
贺玉京勾着唇角,说的漫不经心:“他的把柄还没路口大姨卖的手抓饼有用,手抓饼起码还能填饱肚子,他的把柄能干啥,挂热搜吗?”
讥讽的意思太重,就差把“消停点”三个字写在医嘱单上。
他重新量了傅岐的体温,在傅岐很不满的眼神中替他签了字。
“行了,歇着吧。”
“什么时候能出院?”傅岐在他离开病房时问,“我已经住一个星期了。”
“你想进火葬场的时候”,贺玉京头都不回,“我相信以你的身份地位随便哪个火葬场都是vic,所以请便。”
傅岐伸出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让他滚开。
我飘在半空,跟着贺玉京出了门,他步行的速度不快,我绕到正面看,看到他纠在一起的眉头和不悦的神色。
我抿着嘴,心里沉的要死,知道自己猜对了——贺玉京果然知道些什么。
我算着和傅岐五米的限制距离,在几乎边缘才不甘地停住漂浮。我焦虑地锤手,就在以为拿不到线索的时候,贺玉京竟拨通了他自出病房后就始终纠结的电话。
响了三两声。
“喂,玉京?”温婉清丽的女声,带着一点亲昵的埋怨,“正开会呢,怎么打电话了?”
贺玉京身形一拐,直接转身进了空无一人的楼梯间。
有时候确实真挺想给老天爷跪下的,楼梯间就在拐角,我从墙钻进去,卡bug似的刚好听到他们对话的声音。
我屏息凝神,悄悄握住了笔。
“瑶瑶”,贺玉京短促的停了一下,应该是在想措辞。
沈瑶瑶“嗯”道,听筒里穿插着嘈杂的翻纸声音,“我这边的进展还算不错,比两年前顺利太多了,玉京,这段时间很开心,我觉得快要胜利了!”
贺玉京跟着笑笑,“还是别太辛苦了,你知道,我会吃醋的。”
“好啦好啦”,沈瑶瑶也跟着笑了起来,“我最爱的嘴硬心软小醋王。”
要知道,“脸红”这一形容词出现在任何生物身上都不违和,只唯独出现在他贺神医脸上时显得尤为奇异,甚至可以称之为诡异。
诡异的燥热红晕没有停留太久,贺玉京咳嗽几声,掩饰下自己的羞赧,“瑶瑶,傅岐那边可能瞒不住了,他背着我偷偷去找了柳白楠——”
话没说完,沈瑶瑶声音一下子就急起来:“找柳白楠?!他发现了?”
“暂时还没有,但柳白楠给了他闻俞的遗物,二岚说八成是信……我想去试探一下,可傅岐把那盒子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多看一眼都不让,你说,那些信里都写了什么?是不是闻俞撑不住,全都认了?”
电话另一面安静了很久,沈瑶瑶有些哽咽的呼吸先于她的话传来。
“不会的,小俞不会的,这是他拼了命才换来的东西,他绝不可能轻易放弃。”
“可那个人是傅岐”,贺玉京很冷静,“他把遗物留给的那个人是傅岐。”
“是个人都知道他爱傅岐爱的要死,怎么就能保证他不会突然心软,不会有一时的后悔?不会想留点线索让傅岐来救他?”
他的语气也不好起来,“瑶瑶,看不到信的内容,谁都无法确保这一切还存在意义!如果这其中出现任何纰漏,那现在最值得担忧的是你的性命!你明白吗?”
“我明不明白又怎么样,玉京,事已至此了,多走一步胜算都是成倍的增加,你放心,我现在毕竟还是傅家的儿媳,只要傅老先生和傅岐还在,他们绝对不敢动我。”
贺玉京几乎是怒吼出来:“他们不动你,不是因为傅家!瑶瑶,是因为你是沈市长的女儿!”
沈瑶瑶不再说话,听筒里浅浅的呼吸像寂静荒野上走过的细微风丝。
贺玉京靠着墙,眼睛通红。
“曾经的女儿……现在我只是养女,你忘啦?”我能听出瑶瑶语气里的故作轻松,“还好‘嫁’给了傅岐,要不连婢女都混不上啦。”
又是一阵沉默。
贺玉京忽地自嘲道:“咱们这些外人眼里的‘天骄’、社会的‘栋梁’,被寄予无数的希望,承载过没有尽头的嘉奖,可说到底,又有什么用呢?又能解决什么呢?”
“能调动大到令人恐惧的权限,闻俞宁愿自杀都不舍得让傅岐沾一点边的浑水,瑶瑶,你就这么自愿的、主动的、无所畏惧的蹚了进去,我不知道是要夸你勇敢无畏,还是默默骂一句这个姓闻的偷偷给你灌**汤。”
或许是这一段漫长时间的隐忍,让贺玉京掩盖在心底的阴霾真正显现出来,他越来越来冰冷的声音让我生出本能的后怕与悔意。
骂我吧,骂我吧。
我握着笔,感觉它突然像是有了千钧的重量。
脑子中有一幕幕画面接连闪过,我从混乱的神经里勉强接受着大量记忆涌来的痛苦——我看到我,许许多多的我,不同时间的我,明明不尽相似又几乎完全相同。那是数不清的深夜,我带着深浅不一的轻重伤,却能保持着一致的姿势,已经干涸的血把手臂染成棕色,勉强支撑身体,手腕下永远垫着一块叠起的干净毛巾。
我看起来很脏很臭,头发被血凝成绺,手却洗的很干净,白皙透着亮,指关节都搓的白里泛红。我动一动,歇一歇,疼的又喘一喘,但面上始终是平和的微笑,努力在纸面上呈现出规整的、好看的字迹。
——这是要给傅岐看的字,一定要好好写、一笔一划的写,半个标点都不能错。
“嚓”
到底还是在某个字上多了一笔。
我看着那张有了错别字的纸,把眉头皱的死死的。
“傅岐……”我小声呢喃。
“我没有力气去拿多余的纸了……真的。”
“……太疼了。”
“傅岐,我每天都挨打。”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我用干净的手背大力擦着嘴角凝固的血,血痂牵动伤口,血腥味道再次窜进鼻子里。我擦了很久,直到手背红透了,我才用唇尖蹭蹭纸上的“爱人”两个字。
“傅岐,我的爱人,我亲亲你,你就原谅我,原谅我给你的遗书都写错了字……好不好?你知道的,我太笨了,对不对?”
我碎碎念。
“我不是故意不重写的……我的胳膊动不了了,手腕也肿了,抬不起来,连澡洗不了,不过没事,臭着也挺好,至少除了挨打不会有别的倒霉事了……傅岐,我没跟你说,其实我手指没事的,能动,不疼,还能重新写——但我想要新的纸,我只能求柳白楠,他很恐怖……傅岐,我害怕了……我害怕见柳白楠了,所以只能委屈你了,傅岐,你得原谅我,原谅我写错字……”
说的很多,说的嗓子都哑了。
“我想回到你身边。”
大言不惭的几个字让我胃里一阵翻涌,我对着垃圾桶干呕几声,恨不得把心肝脾肺胆全吐出来。
自己都嫌恶心的话,傅岐听到指不定怎么厌恶呢。可傅岐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即使再嫌恶的东西也不会像我一样毫无顾忌地宣泄,他只会默默忍受,把好看的眉头皱成死结,把难听的话咽回喉咙。
我在他一生最难的阶段选择背弃,我大言不惭地告诉他柳白楠尊重我,给了我想要的爱和名分,给了闻家跨越阶级的机会,给了我新鲜感——我在傅岐四面楚歌腹背受敌的时候,亲手又在他心上加了一筑围城。
可傅岐不肯信。
“我和柳白楠已经睡了”
那个时候,我说出这句话,傅岐像是哭了。
熬了几个通宵的眼睛变得血红,他眼下的乌青映着整张脸格外惨白,他还在说不可能。
他说我爱他,说我们在一起六年,说他知道我快答应他的求婚了。
我说,傅岐别忘了你破产了,而我养尊处优惯了,我不能再回到过去的穷日子,我只想要钱。
傅岐是那么好的人,被我一口一个“钱”挤兑出了眼泪。
他说,他知道我是故意的。
他说,他想知道我离开的真正原因。
他说,他会一如当初的爱我,只要我回头,他就一直在。
激烈的情绪里夹杂的是我大量的悔意,我想把说过的话收回去,把做过的事抹除掉,我想回到过去、回到傅岐身边,哪怕就是死亡变成鬼,消散变成空气,只要能看到傅岐,能呆在他身边,我什么都愿意做。
可我不能了。
这是我甘愿放弃的、自愿离开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的决定,是我欠的债,是他妈的我的命。
即使溺死在崩溃的情绪中,我也要先收好给傅岐的信。我真的写了很多,从离开傅岐的第一天至今,二百多封,我把它们好好的收着、仔细的不沾一点血腥。
我并不知道这些信有没有带给傅岐的那一天,我只是攒着,一封一封地攒,我把那些高高摞起的纸当作我继续下去的动力。
我怎么可能、怎么可以不爱傅岐呢。
*
不知过了多久,画面在我伏桌上颤抖哭泣的景象中逐渐消散。
如今的我沉默着,沉默着看向贺玉京走了很远的背影。
从我认识他的那天起,他的背始终很直,即使有着和我一样不算好的人生起点,他依然挺拔的像一颗松,一点一点顽强生长,一寸寸把自己的根盘进更好的土地。
我不如他,我早早弯下了自己的脊梁,早早放弃了人生的方向。
其实我不如任何人。
我想透过贺玉京去看看许久不见的沈瑶瑶,我是真的想看看她,想看看那个为了真相和正义什么都不害怕的女孩,想问问她走到这一步,是不是要累坏了。
我想她,想我最好的朋友。
眼泪不知道怎么就忽然下来了,闭上眼也挡不回。
我紧紧喘息,忽地明白这一段思念大概是回光返照的意思。余光里光华流转,我看见笔上数字到达极高的位置。
——85%。
陡然间升高的20%,记忆回溯里的幡然醒悟,我没有荣幸再去见其他人,也没有能力去扭转离开的局面。果真如我所愿望的,死亡变成的鬼即将变成消散的空气,我能跟在傅岐身边的时间开始了停不下的倒计时。
倒计时,15%。
15%……说来好笑,毕竟我从死亡到现在,跟在傅岐身边的日子甚至还不到十五天的一半。
我从墙里钻出来,往傅岐的病房走。
而同我一齐出现的,还有那个被裹挟在黑雾里面容模糊的女人。
变成鬼我第一次正式的坦然的与她对视。
她从黑雾中走出,弥散的雾气成了一道漂亮的裙摆,她向我大方微笑,挥挥手,俏丽姣好的模样终于成了她梦寐以求的样子。
“你肯见我了。”
她说:“我以为你会一辈子躲着我。”
和傅岐只有一门之隔,我没有再逃回他的身边。
我说:“我不见你是因为我不想找回全部的记忆,我不想离开傅岐,我不要投胎。”
她点点头,脸颊上落下黑雾凝成的泪珠。
“我知道……你为了我,已经离开他一次了……”
她走过来,想牵我的手。
“两次”,我纠正她,“生离、死别,两次。”
她细细的落泪变成呜咽,最后成了哭泣。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你一定恨死我了。”
我只能给她擦擦眼泪,“别这样说,我不恨你。”
我的话使她抬起的眼眸里都是惊喜,但我神色如常,她便顿了顿,缓缓说:“谢谢。”
我别过眼,不看她那张与我几乎一致的脸,我轻声地、温和地:“换做是你,也会这般为我付出,我们是一样的爱着彼此。”
她坚定且真诚地点头。
“所以不用谢我啊。”
我穿过黑雾,去拥抱她。
“真的好久不见了,闻瑕姐。”
后面新改重写了,没有按时更新完结,回头给大家发红包(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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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Chapter、22 不用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