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尼的贫民窟住所内,一片狼藉。
本就简陋的家具被悉数锤爆,木屑和废铁散落一地。彩钢片搭建的屋顶破了一个大洞,看起来像是EPRA射击留下的痕迹。
屋内唯一称得上完好的值钱物件,是一台黑客专用冰池接入仓。
接入仓形似浴缸,刚好可以容纳一名体型正常的黑客身体。舱内放满冰水,可以快速冷却因负荷量增大而发热的黑客义体。
脑机交互的接头,是接入仓的另一件重要零件。
无论是黑客还是公司的网络工程师,后脑都会安装上脑机义体。接头是一根功能强大的数据线,可以将黑客的意识上传到网络空间,方便他们在虚拟世界中攻城略地。
吉娜试探了一下冰池内的水,冰块已经悉数融化,变成了常温。
“东尼卷入了帮派内斗,这片区域大概很快就会被封锁。”
“吉娜,如果要收拾父亲的遗物,你得要行动快一点。”
女孩闭上眼睛,仰头长叹一口气,终究是忍住了眼泪。
赛博世界的产品更新换代很快,冰池已经是6年前的流行产品。现在热销的黑客接入仓,都采用了散热效率更高的新型材料,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养义体,避免进水事故的发生。
想到父亲的工作环境如此恶劣,还为危险的帮派打工赚取自己的医药费,吉娜的心就开始抽痛起来。
这种悲伤很快就转变成了对圣安地斯医院医生的愤恨。
那些无良医生,挟持住自己吸干了父亲的血。父亲拼命工作,分明是在以命换命,得到的却是女儿仍未痊愈的结果。
私立医疗垄断了最先进的治疗技术,然而患者要么用权势压得他们不敢造次,要么用金钱喂饱那些贪婪的嘴,否则,就会面临故意拖延病情,赚取额外服务费用的困境。
垄断和私有化激发了人性的贪婪。在和圣安地斯医院类似的私立医疗系统内,普通患者就像待宰的肥羊,不割肉饲狼,绝无治愈的可能。
“塞拉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助我。”
吉娜拿起接入仓的脑机接头,用植入了电突触的指尖试探接头的灵敏度。
在开车来的路上,塞拉斯分出触手,用绷带和车上遗留的铁件为吉娜的断肢做了简单的固定,同时,也向吉娜交代了自己的来历,告知了她父亲的死讯。
听闻这一噩耗,直到野狼到达目的地,这个女孩都沉默不语。
“我想向你提出一个交易。”
“我有很大的把握,能治好你的前赛博精神病。”
吉娜回头望向塞拉斯,挑眉表示自己的怀疑。
“你不需要为这次治疗支付任何金钱上的报酬,只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那就是将手术的颅内镜视角放在暗网上直播。”
“我向你保证,你全身上下只会有大脑出镜,关键的面部信息绝不会泄露出去半分。”
吉娜测试脑机接口的手停了下来,她从未见过这样大胆的交易。
将自己最重要的脑子托付给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外星章鱼?
还要在犯罪横行的暗网上进行重口直播?
颅内手术肯定会使用全麻,失去意识的自己要在通缉罪犯的手里待上几小时?
“塞拉斯先生,恕我拒绝。”
“谢谢你为了救我做出的努力,但是直播脑科手术,风险还是太大了。”
吉娜的第一反应,是拒绝。这也是塞拉斯意料之中的结果。
“如果你致力于成为一名黑市的脑科医生,可以选择去黑诊所抢病人。他们大多是无身份的黑户,参与接头斗殴,其中肯定有脑浆都被打散的。去直播那些,你肯定能火。”
塞拉斯停顿了一下,开始组织语言。
“事实上,我在你父亲东尼的大脑里,发现了一些关于你疾病的线索。”
吉娜的态度,变得充满敌意了起来。
“你探索过我父亲的大脑?网上的克教徒录像原来是真的,你分明就是在亵渎尸体。”
赛拉斯没有退缩,有些话,他一定要告知吉娜。
“我是一名熟练的神经外科医生,掌握超乎人类认知的神经治疗技术。这项技术甚至能破解记忆,这可是人类最尖端的科技都难以达成的效果。”
“对于你父亲的尸体,我表示很抱歉,但那只是我获取记忆的手段。”
“圣安地斯医院发给他的病理报告、扫描结果,他都清晰地记得。他将那些报告查看了无数遍,记住了每一条数值、每一片光影。我从他那里,才认识到了人类对子女的爱能深沉到何种程度。”
“而且,你们都有着网络从业者的脑机义体,接受过相似的训练和改造。你父亲的大脑是非常好的样本,从他那里,我得到了很多手术的启发。”
“结合记忆中的检查报告,和大脑的……”
“够了。”吉娜颤抖着打断了塞拉斯的话。
“不要再提他的大脑了。”
“我的父亲是个人,不是什么样本,也不是我病历资料的存储器!”
吉娜一下子接受了过量的信息,她无法容忍塞拉斯用专业冰冷的口吻对待自己的父亲。情绪失控的她捂住自己的双耳,想要背过身去,却因为断腿的疼痛而差点失去平衡。
她扶住墙根,不断用手拂去断续溢出的眼泪。
塞拉斯见状,不再声明自己的立场。为了给吉娜一些思考的私人空间,他走出东尼的彩钢平房,坐进了车里。
即使吉娜拒绝了自己的提议,他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救她。东尼不光是个正直勤勉的好人,还为他提供了宝贵的记忆,帮助他在人类社会生存。
他心爱的女儿不应该背上赛博精神病的枷锁,再不济也不绝不该在医院受到残酷的剥削。
塞拉斯数了数剩下的钱,简单统计了一下常识中医疗器械的售价,开始谋划着在贫民窟入股一家黑诊所。
吉娜的提议确实不错,去黑市诊所或许更加划算。那些喜好斗殴的帮派成员本来就无可救药,为他们提供高质量的医疗,可以更好的积攒口碑。
塞拉斯擅长做计划,也擅长执行计划,但这并不意味着计划是不可以变动的。
相反,他不会对计划的失败感到气馁,因为他随时都保有从头开始的勇气。
吉娜在屋内调整情绪,收拾东西,塞拉斯则留在车内为她放风。
他吩咐小十三进行更精确的精算,同时将主脑的注意力全部转接到感官上,以防执法人员突然来袭。
如果吉娜执意要走,他会送她最后一程,然后再各走各的路。
另一边,蹲在地上的吉娜转头,看见了掉落在地板上被砸扁的电脑,愣了愣神,暂停了哭泣。
几个小时前,她一路逃亡来到父亲东尼居住的贫民窟小屋,见到的,是前来讨债的“毒牙虎”。
她利用黑客技术读取父亲的个人电脑,在不被毒牙虎发现的情况下知晓了他的来意。
东尼收了库瓦罗涅帮的钱,答应帮他们开发神经病毒“犬牙”。货款早就到账,病毒迟迟不发货,帮派便派遣毒牙虎来家中搜寻。
虎哥是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人,他找不到病毒,就在家中大肆打杂。为了保护父亲的财产,吉娜打算黑掉他的义体,阻止虎哥的行动。
但就在这个时候,她犯病了。
她的“前赛博精神病”,其实就是编程程序的底层逻辑错误,经过治疗已经消除掉了伤人的那部分,却还是容易导致突然掉线。
攻略到一半突然退出,会造成义体报警。这次的失误导致毒牙虎发现了她的行踪。
没能黑掉义体,还招致追杀。情急之下,吉娜将父亲开发的病毒“犬牙”插入到虎哥脑中,这才导致了他的暴走。
疯掉的虎哥在房间内不计后果地射击EPRA,反而加重了财产的损失。
这台电脑也被卷入其中,内存被踩扁,没有了可读的价值。
吉娜看了看手中一直握着的脑机接头,将它插入后颈的接口。
这台接入仓内存的信息,就是父亲最有价值的遗物了。
她不能再沉浸在悲伤中,而是应该行动起来,整理好父亲的财产。
再度出发。
上传意识,进入网络空间,吉娜来到了接入仓的内部数据库。
数据具象化为图书资料,将内存塞得满满当当。
吉娜在多得快溢出来的资料中翻找,考虑要带些什么走。
翻找到自己曾经的病历资料时,她发现检查报告的图片上划痕遍布,诊断书上也有字体的丢失。
这意味着这些资料的主人曾反复多次地调用档案,以至于数据化的档案都出现了磨损。
她想起了塞拉斯的话。
“他将那些报告查看了无数遍,记住了每一条……”
父亲一遍遍的关心查看,在机缘巧合之下恰巧被那只章鱼怪接收到。
而非常巧合的是,章鱼怪是外星人医生。
更加巧合的是,这位医生自称自己掌握了尖端的技术,愿意帮助她进行脑科手术。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
那么算起来,她父亲的努力,就这样在万亿分之一的几率下,转换成了她痊愈的希望。
吉娜突然明白,自己的父亲东尼最重要的遗产是什么了。
在虚拟机舱内,她开始过度呼吸。
随着呼吸的加速,手脚渐渐冰冷麻木,接入仓检测到仓内人员情况不稳,弹出了问询的消息。
吉娜将页面关闭,捂住口鼻缓解呼吸性碱中毒。
虚拟世界没有眼泪,但她知道,眼泪一定已经从她现实的身体中夺眶而出。
我何德何能,能接受这样贵重的遗产?
室外,凌晨3:23。
塞拉斯的耳朵,捕捉到了远处浮空车的引擎声。
他立刻下车,要去叫吉娜撤离。
不曾想,没等他打开房门,吉娜就走出了房间。
她已经完整拷贝了父亲的信件库,留作以后研究“犬牙”病毒的来历。然后利落摧毁了冰池接入仓的内存,不给安保部门留下追查的把柄。
“执法队来了,我带你逃远一点,再找个地方放你下去。”
吉娜消化悲伤情绪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上很多,她已经恢复了干脆利落的作风。
“带我去这个地方,这里有人接应我做截肢手术和腿部义体移植。”
“还有。”
“我,同意直播手术。”
东尼,你的女儿勇敢又强壮,请安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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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