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页旧卷,是从归档司密柜中亲手调出的。
乔知遥捧着它走出枢密府内阁,檐角残霜映在泛黄的纸页上,仿佛在案底沉眠多年的旧卷,终于在日光下苏醒。
乔知遥回到书案,将它与“熙六年秋后补录”的副录一并摊开。
时岚随在她身侧,并未出声,只替她挡了一角雪,免得落在纸页上。
乔知遥一页页翻着,眼中神色逐渐沉下。
这一页原卷上,正文书的是:“银账尚缺三成,兵部待复”,落款却不是父亲的名字,而是另一个署名:
林庆之。
乔知遥记得这个名字。就在数日前,她第一次在旧节要中见过这个名字。
那时她以为,这只是个兵部属吏;可现在,这人落款的是调令正文,笔迹工整,显然是当年主稿之人。
而在卷尾角落,隐约有一行小字压在左下——“三成待拨,复审之后再议。”
墨已淡,但笔锋熟悉,是父亲的字。
乔知遥指尖一顿。
父亲并非调令起草人,只是在旁批了一句“再议”,留下审慎意见。可后来的副录中,那句被删了不说,连署名都从“林庆之”换成了“乔昶”。
乔知遥忽然明白了:
“银账已拨”的不是父亲的笔,
“复核无虞”的不是父亲的意,
可那副录的末尾,却落着父亲的名字,仿佛一切都是他说的。
乔知遥盯着那行字,心口泛起一股压得极深的怒意。
不是因为这句话写得有错,也不是因为署了谁的名——
而是因为这整页纸,根本就不是她父亲的笔,却偏偏署着他的名字,盖着他的章。
那并不是乔昶的笔,那是某人换上另一种话、另一种意,再盖上乔昶的名讳,把那一页“未拨”抹成了“已拨”,把“还需再议”抹成了“复核无虞”。
而她的父亲,被留在了那张纸的下面,字迹淡得几乎不可辨,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忽然,一只手伸来,轻轻按住副录卷角——是时岚。
“你父亲的笔迹我也见过。”时岚道,“这一页不是他写的。”
乔知遥点头:“我知道。”
乔知遥低声道:“那年调令风急,父亲日夜在灯下校案。我问他,为何要亲自改这卷?”
“他说,银账三成,百姓三州,他不能只落一句‘可行’。”
而如今,“可行”成了原案,“未齐”却被抹去。
乔知遥坐在院中良久未动。
纸上那行“林庆之”,仿佛落在她记忆与疑问的交界处,一点点攒起。
这不是偶然。她知道。
若这个人,能在案前代落父名;那他,也极可能是那年真正推动那页成稿的人。
翌日恰逢休沐,诰录署不开卷。乔知遥难得从一片安静中自然醒来,没有纸声,也没有吏人的脚步惊扰屋前晨光。
她推开窗时,阳光照进屋内,落在桌角那张未用完的注录纸上,像还未落下的笔锋。
时岚正站在院外探头探脑,一手提着折扇,一手提着一份甜豆花:“起来了?再不出来我就进去了。”
乔知遥换了袍,淡淡笑了笑:“你几时起得这么早了?”
时岚耸肩:“你有卷要翻,我没事干。索性在你前头起来,省得你又想抄书。”
雍都入冬后经常下雪,街头巷尾的积雪尚未扫净,有孩子已经踩着雪垒了小人,集市比雪天前更热闹几分。
乔知遥和时岚绕过街南两条小巷,走到旧书坊那条胡同时,乔知遥见有小贩撑起画摊,上头画的是旧年间战事图卷与名将勋功。
“这画还真年年都有人画。”时岚啧啧,“换个颜色,换几个将名,又是一年。”
“你小时候还买过。”乔知遥瞥了时岚一眼,望着画里那几位被画得英姿勃发的名将。
时岚哼一声:“我那时是不识字,看谁都挺有出息。”
时岚走了几步,回头见乔知遥仍盯着那副画,便走回来低声问:“怎么?想起什么了?”
乔知遥没说话,只从袖中取出一页记事小册,轻轻翻开,夹在其中的一页调卷索引被风吹起一角,上头写着几笔老字:
【熙五秋后·兵册副审·见冯字批印】。
乔知遥将那一页按住,语气极轻:“我昨天查到兵册前案中,有冯子望亲批的旧卷。”
“……他落了名字?” 时岚眉一挑。
“是旧字迹,在那页最下角,墨色极淡。”乔知遥低声道,“而那页调令,除了他,再无旁人署名。可按制,那一案原该有两人联审,他不该是唯一的批官。”
乔知遥顿了顿,又道:“可如今,那卷里只留下他的落款。”
“而且,那行字墨色偏青,不是诰录署常配的黑墨。”
时岚一怔:“是青竹墨么?”
乔知遥点了点头,她自幼识墨,不难辨青竹墨独有的幽青。这种墨不是官府常用制式,色浅而易褪,落在旧纸上,几年之后便会与纸痕混在一处,极难辨识。
时岚眸光一敛:“你怀疑……不是冯子望一个人审,却只有他一个人留下名字?”
乔知遥没立刻回答,拇指轻轻摩挲食指侧缘。片刻后,乔知遥缓缓开口,语速不快,像是在一字一句斟酌:“我不确定。我只知道,这卷该有人协署,如今却只剩下他。”
乔知遥将那页轻轻合上,手指落在冯子望署名之处:“而且,当初是他在我的恳求下,给了我一张调文,才得入诰录。”
时岚一怔:“你没和我说过,那他到底是为何答应的?”
“我不知道。”乔知遥低声,“他没有拒绝,但也没明说是帮我。他只说‘你既敢求,便自己走’。”
“可如今,许多落款都没了,只有他的字还留着。”
乔知遥缓缓将那本记事小册收起:“他给了我调文,却没多说一句话。他只是将路放在那,至于我走出前程,还是走入深渊,他都只会旁观,高高挂起。”
时岚轻轻“嗯”了一声,没有立刻说话。她偏头看了乔知遥一眼,语气随意却满是真心:“无所谓那条路结果如何,我都会陪你。”
乔知遥没出声,只是凝望着时岚。然后她抬起一只手,极轻地,牵住了时岚的指尖。
时岚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那点温度,眉目轻轻弯了一下。
乔知遥收回视线,语气不急不缓:“冯子望把那张调文交给我时,没多说一句话。那时候我只想入局,有一线机会就足够了,至于他抱着什么目的,我既没细想,也并不在乎。”
乔知遥顿了顿,眼神沉下去:“可如今他也有疑点,那他就不能只是旁观者了。我得弄清楚,他当初到底是放我进来,还是……引我进来。”
时岚神情微敛,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乔知遥。
乔知遥感受到那道目光,没有回望,却在片刻沉默后轻声道:“而现在是时候了。”
话音刚落,时岚已微微侧身,似是下意识地准备随她一同起身。
乔知遥却轻轻摇头,语气不重,眼神却极坚定:“我想,他若真愿说些什么,只会对我一人说。”
时岚垂下眼,终是没有再争。片刻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把那口气揉进了唇角的笑意里。
时岚抬起头,神色一转,带着点戏谑地看了乔知遥一眼:“那我就不跟你抢这趟孤胆英雄的戏份了。”
说罢,她退后半步,像是认真权衡了什么似的,摆摆手:“你快去吧,我就在南巷旧院等你回来。回来的时候,可别忘了说声‘时大人久候,辛苦了’。”
时岚说着又眼角一挑,语气轻快:“要是回来得晚,我就把你那本批语册翻出来,给每页都写上‘尚可斟酌’四个大字,统统署你的名。”
乔知遥一怔,无奈地叹了口气,却终究没能掩住唇边那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她抬手,极轻地敲了敲时岚的额角,像是责备,又像是纵容。
午后阳光落得极淡,街边雪已融开一层,脚下却仍有暗冻未解。乔知遥身着藏青氅衣,一路穿过内署与甬道,步履极稳。
冯子望所住的小院并不在中枢正署,而是在宫西靠近讲经斋旧地的一间偏宅。
乔知遥入诰录之初,便试着从同馆的老吏口中侧问冯子望平日所居。那人一边磨墨,一边含糊道:
“冯大人这几年不怎么值班,典仪那边有格式要签时才来一趟……平日多半是在宫西讲经斋边那处偏院里坐着,不爱掺事。”
那日的话她放在了心上,如今派上了用场。
乔知遥记得,这院子是昔年尚书讲学所用之地,后废,留予曾任教官的散官轮值居住。
冯子望未有子嗣,独居,喜静。若不值事,便常居讲经斋旧宅,几乎不与署外往来。
乔知遥立于门前,抬手欲敲,又停了下。
这院门她从未来过,她与冯子望真正说话的那一次,是在礼部典仪司后署的偏厅。
那日她站在檐下,雪落肩头,尚不知自己会被卷入何处,只知道再不求,就无法入局。
而如今,她再访冯子望,却不再是求。
乔知遥的手在空中悬了片刻,指尖有一瞬的迟疑。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她知道,这一问出口,便不会再有回头之路。
她不确定冯子望是否会说实话,也不确定他在这场旧案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但她必须问。
乔知遥轻轻吸了口气,收住思绪,指节缓缓敲下。
声音不大,却清晰落入那道木门之后。
片刻后,吱呀一声木门半开,露出一位中年书吏的脸,须发微白,衣着整齐。他是冯子望旧年尚在讲经斋任教时收过的一位门生,后不愿为官,常留此宅执卷,照顾冯子望的起居。
中年书吏见是她,不等乔知遥开口,便微一抬手示意,语气温和道:“冯大人说过,姑娘若今日来,就请您直接进。”
乔知遥微一颔首,轻轻还礼,举步入内。心中却止不住泛起微澜。
看来冯子望不仅知她今日休沐,也料定她会在今日登门,仿佛早已算好她将落入他的门前。
院中极静,雪未扫尽,廊上积着几处结霜的叶子,风一过便沙沙作响。
乔知遥沿熟路直入正厅,帘后人影未动,冯子望已在案前落坐,低首翻着一页旧文。
冯子望没有起身,只在乔知遥踏入的那一刻抬眼,语调平静如常,像只是在续接昨日未完的话:
“看来,你已经看到那一页了。”
声音不高,却像一柄钝锋缓缓落在木案上,不带锋芒,却有沉音。
乔知遥没立刻作答,只向前拱手一礼,声音沉静却分明:
“今日前来,不为求卷,只为请教冯先生一问。”
冯子望坐在案前,神情未动,仿佛在等她出招。
乔知遥望向冯子望,手指扣住袖口,眼中却无惊无惧,道:
“当日那纸调令,是我求来的。可冯先生为何愿给?是见我敢问,还是想看我敢不敢翻?”
厅中一时无声,只有案上铜炉茶水轻响,腾起的热气在光线中氤氲出一缕淡雾。
冯子望闻言未语,只取了身侧温盏,盏中茶色浅黄。他看着那茶沉了沉色,才轻轻搁下。
冯子望看向乔知遥,眸光沉着如水:“求调之人年年有,你不是第一个,却是最像你父亲的一个。“
“我那日未劝,是因知你求的不是一纸调文,而是一条缝隙。你并不是要路,而是要入口。”
“我不劝你进,也不劝你退。因为你求的是局,我给的,不过是一页纸。”
“可你记住,能翻页者,不一定翻得动局。落笔容易,收笔极难。”
冯子望说到此处,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旧事,声音也低下去些:“你既已入局,下一步,走得慢些,也未尝不是法子。”
乔知遥没有立刻作声,只静静地看着冯子望,神色无波,却在冯子望“不过是一页纸”的话音落下后,眉眼微敛,像是在那短短数语中听出了什么被掩去的弦外之音。
乔知遥站在那里,背影沉稳,拇指轻轻摩挲食指侧缘,似在斟酌,又似在衡量。
片刻,乔知遥才低声道:“我不急着走下一步,只是不愿佯装一切未曾发生。”
声音不重,却沉稳如线,清冷中敛着锋芒。
冯子望闻言,神色微动,目光缓缓落回案前那只早已凉去的茶盏。他指腹轻轻拂过盏沿,像是顺着盏壁抹平一层看不见的灰尘。
但他终究没再说些什么,只是微微一笑,神情温和,目光却深藏意绪。
乔知遥行了一礼,便转身出了门。
檐角未融的冰棱轻轻敲击屋瓦,像是远处无声的钟。
乔知遥知道,冯子望给了她的,从来不是一句真正的答案,而是一种未阻止的默许。
而她此刻真正想听到的,也不是答案。而是那知道旧故的人还在看着这局棋,没有转身离席。
乔知遥走出冯宅时天色已近暮,街市上人声稀落,偶有马蹄声远远传来,又被风吹碎成几片,无声散进长巷尽头。
乔知遥缓步而行,一路穿过讲经斋旧坊,天光渐暗。
归途上,乔知遥心中思绪翻涌,逐字回溯着方才冯子望所说的每一句话,慢慢拆解他究竟知多少,刚才又透露了多少。
冯子望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但乔知遥知道,那句“我不劝你走,也不劝你退”,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应允。
他并非真正站在中立一方,而是习惯保持沉默和距离,既不明确支持谁,也不轻易阻拦谁。
乔知遥缓缓吐出一口气,雪中步伐却未停。
当她回到南坊旧巷,刚踏入院门,就见时岚已立于廊下,手中拎着半壶温酒,眼里裹着一点雪后的雾气。
时岚将酒盏递过来:“你去了一下午。他果然不是什么都说。”
乔知遥接过酒盏,指尖下意识的搭在杯沿,先前眉眼间的凝重略有缓解。
乔知遥看向时岚,唇角微弯,笑意淡淡却真切:“时大人久候,辛苦了。你怎知我不是被他留下吃了饭?”
“你回来这脸色,还用猜?他说了什么?”时岚把余酒放回桌上,抬眼看着乔知遥。
“他说,不劝我走,也不劝我退。”乔知遥回道,唇角微微抿紧。
时岚轻嗤一声:“听着倒像中枢惯用的说法。”
“他确实是看惯中枢的人。”乔知遥低声道。
“那你看懂了?”
乔知遥没有立刻回答,只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片刻,乔知遥才缓缓道:“懂了。他今日坐在那,不是为了劝我。是为了让我知道,从今以后,他不会再拦,也不会再提。”
“他愿我走,便由我走;愿我翻,便让我翻。”
“可也正因如此,从今日之后,若我翻不动下一页,就只能自己担。”
时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良久,时岚才开口:“所以你还要继续往下翻?”
“我若不翻,就真成了那行‘乔昶署名’下的人。”
“可冯子望不是下令者。”时岚道,“那页署名不是他写的,他也未曾改过。你为何还要问他?”
乔知遥垂眸,轻声答道:“因为他知道是谁写的。”
“而他今日没说,只代表,他说不得,或者,不想说。”
“但他愿意我查,那就说明,那人,未必稳。”
乔知遥话音未落,时岚眸光一动:“你怀疑林庆之?”
乔知遥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只是望向檐角未干的雪,语调极低:“从我翻开那一页开始,他就已经在纸上。”
“而如今,那笔落在他名下,却改成了我父亲的名字。”
“此笔若非出自他手,便是有人刻意留痕,嫁笔于他。。”
时岚将酒盏一顿:“那我们接下来要查的,是这位林庆之?”
乔知遥点了点头:“我记得当年兵部节调册中,林庆之署的是‘兵议三组’。我想查一查那几年兵部署组安排的卷底,看看他实际负责过哪些案。还有,若能调出枢密案牍底稿,也许能看出卷调流转的痕迹。”
乔知遥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但这些,诰录协修没有调阅权限。”
时岚看着她,忽而轻笑一声:“你明明已经翻出卷的关键页,还在藏下一步的打算。”
“我不是在藏,”乔知遥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平静,“我只是还没想清,哪一步能走,哪一步不能响。”
屋中灯影摇曳,雪光映在两人袖边,像是三年前那场风雪悄然归来,又一次落在她们案前。
但这一次,她们不再是从风雪中逃走的小姑娘。
她们,是要把未完之局写下去的人。
从今日起,那些埋在纸页之间的名字,会一一浮现。
林庆之,只是开始。
还有更多名字,更多笔迹,埋在未被翻出的案底之下。
雪光落在纸页之上,风声轻掠门扉。
那一页之后,是无人标记的下一页。
今天也是在为乔尚书喊冤的一天呐。很多小天使可能已经发现,虽然乔家案在第一章就提过,但目前每一章出现的文卷,好像都和它不太一样?其实它们正是一条线索链条上的纸证碎片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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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旧人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