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还是过了好一阵子舒坦的日子。zhongqiuzuowen
毕竟她发现自己确实喜欢世学学府。虽然这些年轻的贵族子弟或官员, 都是被各有目的的送入这里, 但在只有同龄人的场景下,竟然时常会奇妙的显出几分不设防来。
那份不设防在这个规矩与权力大过天的京师里, 变得向皇帝一样可贵。
世学学府这座在国子监内的院落, 像是养蛐蛐的玻璃楼阁, 外头成千上万双眼睛都盯着每只蛐蛐的表现, 但这些小蛐蛐们却仍然忍不住做出一些忘去了身份的事情。
是啊, 肖潼在课上念诵的那些波斯语诗歌是多么美妙,俞星城教授的美国独立战争故事是多么令人激动,还有那些新式的枪支与蒸汽的机械原理,那些世界各个宗教与国家对于灵力的运用。很多人忘却了家族与自我也是正常的。
这就是愈发的分裂,一面了解世界之大,万物之包容;一面却要对着眼前或不光彩或水极深的大小事情处心积虑。
有些人或许会在这种分裂中不停地痛苦蜕皮, 得以成长;有些人可能要抛掉眼前的这些,非要走向幻象中的外部世界;还有一些人会选择拒绝痛苦,闭上耳朵,紧盯眼前,甚至把别人痛苦成长的时期,当做自己可以占尽小优势的时候
俞星城看着他们在变化, 她自己内心也在变化。
透过他们, 俞星城也是通过一个小窗来看整个大明的年轻人, 看大明的弊病与希望, 结构与矛盾。这些学子不愧是皇帝亲自挑选的, 从工、算世家的书呆子, 到满嘴天花乱坠的商贾子弟,从年轻的戍边将军,到三代内阁的家族长子。俞星城也渐渐看清了所谓太子与小燕王之争的背后,是皇帝的举棋不定。
俞星城觉得在皇帝落子之前,她想再多也没有用,这两边的工作也都没让她有功夫清闲。
唯一一点清闲,来自于炽寰了。
这个家伙竟然十天中有九天都能起床陪她去上班,虽然大部分时候,他也会中途溜走去妖馆,但他时常在俞星城的书桌上留下一张纸条,上头画一个歪七扭八的小蛇的轮廓,然后随便说几句废话。
比如“你今天眉毛画得有点歪了”。
比如“我回来的时候会带西城外的桂花乳酪”。
有些时候就是些没意义的废话,但哪怕写个汪汪汪,他都要留个纸条。俞星城觉得,他是很喜欢这种方式。
她在工部的办公间或者是在学府的书房没人的时候,炽寰就会化作人形,倚靠着桌子坐在桌子边打着扇子练字,或者就在那儿喂金鱼、整理书。俞星城以为他是个喜欢天地遨游的性,却没想到炽寰却很喜欢每日固定的生活,喜欢在一间不太大的院子里干点闲活。
或者是是不是说起鸮远那里得了什么古董宝贝,京师内新登记来住了什么大妖小妖,或者是妖们之间的一些冲突他背后如何稍一指挥便能摆平。
俞星城喜欢听这些事,也挺喜欢在有些热的夏日,炽寰不要脸的穿着他那轻薄且贴身的衣袍,坐在桌边说些大事小事,骂骂咧咧一番,再拐着弯求几句夸赞。
只是最近这几日,炽寰对于妖馆那边的事情却不怎么提了。
俞星城一贯瞧的出他的反常,炽寰却只是说“妖群之中也有异动之类的话”,但他也有他的自尊,并不与俞星城多提。他觉得妖界的事儿,他都能摆平掌控,就像是俞星城永远能处理好官场的事情一样。
已经到了夏末,今年雨水有些过于充足,连京师这样老天爷跟施舍猫尿似的滴几滴雨的地方,也连着下了好些日子的大雨。
这一日,俞星城从工部深处贮藏图纸的楼阁走出来,因为大雨滂沱,天色灰黄,她腰间的灵灯都因昏暗而亮起来,俞星城撑着伞,就瞧见方主事带着几个人冒雨急急忙忙的朝这边冲来。
方主事见到俞星城,满脸惊惶,在积水中猛地刹住脚,也顾不上一拜,喊道“俞大人去了三层吗”
俞星城一愣“没有。”三层都是存放朝廷重大工程图纸的地方,既有专人看守,钥匙也不许随意外界,是工部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俞星城手上甚至没有拿钥匙,她道“我只是去查了查今年外城沟渠修建的图纸,算一算计划进度罢了。”
方主事脸色难看,他官袍湿透,抬袖道“俞大人快去前头找找徐尚书与鲁侍郎一趟吧,出大事了唉,哪还有空说,您几个估计要去面圣了”
方主事瞧见俞星城只是眉毛微微抖了一下,心里感慨她真是静气这门功夫修炼的太好了。
但俞星城步子也快了几分,对方主事一点头,快步走入雨中。
炽寰伸出一点脑袋,道“出了什么事儿”
俞星城“还不知道。不过我也不吃惊,仿佛早有预感了,燕王与太子之间不可能继续这样小打小闹下去,总要有什么事儿要闹出来了。”
但俞星城到了工部主殿,穿过一群只是略微感受到波动的官员,走入了松树盆栽与槅门阻挡视线的内间,就看见徐尚书委顿的坐在最上头,左手右手边做了四五个工部官员。他们瞧见了俞星城,俱是站起来行了礼,一个个张口想问俞星城。
俞星城裙角湿了,她坐在了左首的位置,拿起茶盏,道“我也不算个能当事的人,让你们白白等我了。鲁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您说吧。”
鲁邕的脸简直就是一块回南天时沁满水珠的石球,脸色更是灰暗,话语却简短“汉阳府大堰在修建过程中出了大问题。包括武昌多地受灾被淹,现在说的是咱们的图纸就可能出了大问题,但没人审出来。”
俞星城皱起眉来“汉阳府大堰怎么这么快就开始修建了”
这汉阳府大堰,是半年多以前才彻底敲定的大事,可以说这几年内工部主持的最大的工程也说不定。前期的设计与说服内阁,都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武昌作为大明中部最重要的港口与商贸城市,如果想要进一步扩张并且沟通内外,汉阳府大堰的建设至关重要。
鲁邕“这些年,工部中的仙工越来越多了。他们被培养选,便不是来监工或计算的,而是天生拥有移山造海的本事。当然,一个个都能移山造海是不可能,但他们合力起来,能够攻克很多哪怕是蒸汽机器都做不到的难点,所以像是汉阳府大堰这样的天堑工事,更有他们的全力帮助,所以工事显得进度很快。”
俞星城见识过这些仙工,如今六部之中为灵根者设立部门的愈来愈多。
俞星城垂眼“跟这暴雨有关是工事坍塌,还是说大坝塌毁,还造成了别的损失”
鲁邕叹气“已经到了天灾的水平了听说单武昌府就受灾严重,再加上本来的暴雨,城市多处被淹,受灾人数目前根本无法估计。而且还会可能对下游多个地方有影响。”
鲁邕说完,外头闪了一下黄白闪电,雷声闷闷而来,屋内愈发湿热低压。
俞星城“这事儿是快讯宫里还没来人”
鲁邕摇了摇头“还没。”
俞星城看了徐尚书一眼,徐尚书愣愣的盯着自己的桌子,一言不发。她只好开口“目前这事儿很难脱得开,不论是设计还是监工,都是咱们工部的事儿,先多了解了解这大坝到底是怎么出事儿的吧。设计是谁做的”
鲁邕“正是徐尚书所做。这几年尚书大人劳心劳力,大明多个精妙的工程设计都出自他手,你也知道万国会馆结构有多么稳固巧思”
俞星城抬手“我自然不是那个意思。诸位都知道这种级别的设计,要经过多少轮审核,要有多少实验与计算,更是要去当地多次考察。单是那张最终落定的图纸,都要签下多少名字。我认为,要不然是今年的暴雨使得水量与流速都超过了多年县志的记录,导致在旧数据上设计的图纸不再可靠;要不然就是说这事儿到工程院负责的时候,因为当地某些环境,出了问题。”
环境,俞星城用这个词,包含的可能性就多了。
是哪个官员胆大包天因贿替换材料是当地的劳工没能按时完成开始赶工还是说有些更深的缘由
俞星城没法猜,她看着徐尚书变幻莫测的脸色,心里正乱转的时候,方主事连伞都忘了扔,竟然这样一路撑着伞,抱着两个半人高的木筒,那木筒上还挂着半截锁链,冲进屋内,喊道“我拿到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似乎在楼阁专门看管图纸的吏员。
俞星城猜他是拿出了汉阳府大堰的图纸。
鲁邕连忙站了起来,脱了一张工部专门看图用的大桌子来,旁边两三个郎中去柱子旁边摇起手柄,头顶上的八角飞檐水晶灯缓缓降下来,几个小吏手持杆子,将那八角飞檐灯上镶嵌的多个凸透镜或镜面微微转动,灯火渐渐汇聚道大桌子上,照的桌子上那两个**的木筒上的金属搭扣都黄莹莹泛光。
徐尚书撑着桌子缓缓走过来。
木筒上的金属搭扣结构十分复杂,不是工部高官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打开,鲁邕熟练的拉环,按扣,抽杆,将那复杂机关的金属搭扣打开,打开了木筒上半部分,他哑着嗓子喊道“别拿你们的湿手碰图纸”
方主事把他身后的吏员推出来“让他来,号称六部永远不会弄碎卷宗的神手”
俞星城听说过这位吏员,听说是古玩家族出身,他毫无灵力,却有个奇妙的灵根,就是不论多么脆弱的物件,不论多么稀烂的文物,只要是在他的手上摆弄,就不会损坏分毫但要是从他手中放下,就会失去庇护,可能会重新变的脆弱。
他抬起那双保养极佳的手,从木筒中拿出汉阳府大堰的图纸,展开在桌子上。
俞星城绕过去看,徐尚书俯下身子,仔仔细细的看。
鲁邕“这应该就是当时多方审核的那原图纸,花押签字共三十七处,一处不少。需不需要现在设计院再审一次”
徐尚书继续低头细细的瞧,忽然道“不,这不是。这图是我亲自画的,我还几次到此处时,我的细炭小笔因为太用力而断了,在这里留下好几个碎点。但这个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