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初起,昆吾却流光万丈,自有一片清华之气,凡人只觉见到传说里的仙山。
枝头桃花落了明霁肩头,他一袭青衫,腰间悬青白剑平添几分冷然,偏眉眼温润谦和,有天人之姿。
“在外行走时切记师门教诲。”
昆吾这次派去的弟子大多已寻得自我剑道,不必操劳过多,便随他们自由行动。
明霁只起到监管作用。
面前一众少年剑修允了诺,嘻嘻哈哈地各寻了同伴便上云舟,人群散去,原地只剩奚遥一人。
“走吧。”
明霁昨夜翻看古籍实在累极,眼下印着淡淡的乌青,说话间也颇为冷淡。
奚遥乌黑黑的眼睛盯着他半晌,见无反应,一声不吭便悄悄将手钻进明霁的手里。
……
长赢。
已然无数人头攒动,多是年轻剑修挤在客栈街上凑一起讨论哪个宗门有名、哪个剑法绝妙,嘈杂异常,后辈们总是乐衷于听少年成名、剑道为证一类的传奇。
老一辈的狐狸们不管门下后辈,倒乐呵呵地坐在房里喝水泡茶,与老友叙起旧事来。
“那…是鸦羽剑吧?他竟然也来了。”
“归一仙子!我的女神呜呜呜,见到就是今生死而无憾啊!”
“静一宗宋知微,好久没见到他使剑了,真怀念啊!”
狂风急急卷过集镇,忽地一庞然大物掠过修士头顶,如鲲鹏翱于天,羽翼遮天蔽日。
“这是…昆吾的云舟!”
圆脸剑修认出,忍不住出口惊叫,惹得众人侧目而视。
“昆吾?”
掺杂不少鄙夷的眼神纷纷射向提问的人,一伙人顿时七嘴八舌地解释起来。
“咱们修真主打一个自由!什么剑刀符医鬼修各有各的传承,天才辈出人才济济,门派屹立千年不倒,但我们玩剑的,就只说那三大剑。”
圆脸剑修脸色红酡,像是染上吃酒般的醉意,话说得洪亮,一时间不管知不知道的,都竖起个耳朵听他讲。
“昆吾、静一、起澜。昆吾传承灵活多变,静一则以静为动,起澜朴实直率。”
“起澜宗最近稍为没落,也未出什么有名人物,静一宗却是出了个宋知微,昆吾百年来更是天才云集,问道榜出了无数风云人物,但要说其中最为惊艳绝伦的,还得是明行之一人。”
“哦?他可有什么讲究?”
有人被勾起了兴趣,忍不住又抛出一个问题。
“昆吾首席、十九半步元婴…只一个便已是常人不可及,何况他还年轻,自是前途无量。”
说者眉飞色舞,听者沉醉其中,好似已经亲眼见过那段传奇,也自是面露向往之色。
……
“他们所说如何?”
珠帘敛住客栈屋内一大一小的人影,稍年长些的青年头戴帷帽,只隐约从轻纱里见几分朦胧的清俊面容。
一侧的少年姿容颇艳丽,眉间却隐有几分阴郁不平之色,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向旁侧的青年,颇有沉静老成的意味。
两人正是明霁与奚遥。
云舟停在静一宗后便是个人时间,离论剑坛开始还有几天,明霁索性带奚遥来客栈搜听些消息,客栈最是鱼龙混杂,人流如潮。
“世人所言真真假假,顺从本心即可。”
“你认为我如何?”
明霁倒茶的手抖了一抖,眼里忽现出一点好奇的灵光,他反问奚遥道。
他有意拉近与奚遥的关系自然是有所图谋,但奚遥却相当配合或是说主动接受他的好意。
古怪。
明霁不敢轻易看轻奚遥,哪怕对他来说对方现今不过也只是个初入仙途一窍不通的小孩。
“……”
奚遥敛眸,长卷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几乎不可查的,空气里的气压低了几许。
半晌,他的嘴以极小的幅度蠕动几分,又紧紧闭上,撇过脸去不愿再说。
修真者的耳力何等敏锐,明霁耳朵一动,含在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
“你对我好,像我娘。”
奚遥的直觉一向很准,在见到明霁第一面时便不知为何只觉眼熟亲近。
当真还是个小孩。
明霁这样想,只得压低了唇角浅笑,让奚遥尝尝蜜饯,不再说下去。
窗外忽地一阵寒光闪过,明霁眼神一凛,快如闪电破窗而入的剑锋顿时被他稳稳捏在两根手指之间。
红羽剑穗、流光细纹。
他认得这把剑。
名为静一。
窗外影影绰绰映着道人影,明霁抬眼整理了一下帷帽,这才慢吞吞走去开门。
门侧站着一青年,懒洋洋抱臂倚在门边,见到屋里主人出来一瞬间“唰”地站直,低头抱拳道:
“在下静一宗宋知微,本命剑误伤实在抱歉。”
竟是宋溪疑,明霁也颇为意外。
“知微?”
他喊了一声。
宋溪疑抬头一看,顿时大喜过望:“行之!竟是你!你今日来可是要与我一决高下?”
“另有要事。”
明霁面带微笑,将手中剑递给宋溪疑,惹得他面色炸红忙称羞愧,接了剑收鞘。
昆吾与静一同属三大剑其列,门派间多有走动交流,更不谈两方师父为忘年交的酒友,两人自幼便相识比剑。
不过静一剑先前是在宋溪疑师父手上罢了。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刚与一小贼发生争执,可惜被他给逃了,我先去寻他,论剑坛见!”
宋溪疑一侧身,身形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霁没有在意这个小插曲,所谓另有要事,也确是另有要事。
他走至木栏处,自上俯视客栈一楼大口吃肉饮酒的修士们,很轻易便能寻到一粗脸大汉。
玉帛中写奚遥黑化在论剑坛,实是被同门骗上比武台,遇一强劲敌手,便是这粗脸大汉。
粗脸大汉观奚遥年纪尚轻却天赋异禀,嫉妒心起,趁其境界低下断之筋脉,奚遥彻底沦为废人。
这大汉不过筑基后期,他向后扫了眼鼓囊着腮帮吃蜜饯的奚遥,顿觉颇为好笑。
奚遥也是筑基后期。
这便有些意思了。
不管怎么说,只等三天,一切答案自会揭晓。
没想到三天过后,没等到粗脸大汉,反先是被宋溪疑堵在了茶馆四楼。
“行之,要不要和我比剑哪?和我比剑可是很畅快的!”
墨发玄袍的青年笑嘻嘻地拖了把椅子坐到明霁两人靠窗的一桌。
这里视野极好,往外探就能纵览喧嚣不同往时的静一宗比武台。
“哦?你是谁?竟也是个天才,可要与我一战?”
宋溪疑一双烁烁的明目忽地注意到隐在明霁身后的小尾巴,不由得兴致勃勃地挑了挑眉,张口便是调笑的话语。
奚遥抬眼,沉默半晌,反是撇过了头,让明霁笑吟吟地接了话:“我家师弟。”
宋溪疑闻言一把鼻涕一把泪,笑容苦涩而扭曲:“那便也是我的好师弟了!我家孽师天天不满我这不满我那,人又穷酸抠搜,师门大苗,还要照顾师弟,日子过得跟地里的小白菜一样。”
奚遥:“……那便大可不必了。”
“偏这次论剑坛他大方得很!”
一提起这个,宋溪疑顿时来了劲,声量压得极低,鬼鬼祟祟地招呼几人凑在一起。
“褪——灵——珠——”
“的碎片。”
“就在我家宝库藏着,当然……这可不是作为奖品。”
奚遥不明所以,明霁却手一抖,险些将茶具打翻,他眉间紧蹙,心中隐隐有些要出事的感觉。
“此物已千年未出世,你们是怎么——”
两人同时出声。
千年前修仙界曾有一段至黑至暗的历史,三州几乎都被堕魔侵占,人族如鱼肉置于刀俎。
天道不忍,便分出部分力量化作褪灵珠,褪灵珠蕴天地灵气,有净化邪祟之能,自此人族昌盛,堕魔却也渐渐延续至今,自称为魔修。
修仙界灾难解决后,褪灵珠便四分五裂,再也不见踪迹。
如今褪灵珠碎片却又现世。
明霁叹了口气,知道宋溪疑这鬼灵精不是自个儿找上他的,只得低头又喝了一口茶,浅笑道:“有事便直说吧。”
宋溪疑嘿嘿一笑,声音舒朗明快:“褪灵珠现世,自有冥冥光华吸引魔修,到时候我们想……”
他没了声,明霁却仿佛意会般抿唇一笑,爽快应允:“自然可以,不过我也有些事要多加麻烦,劳烦多加注意一个人。”
宋溪疑挑眉,眼神颇为意外,接着一脸揶揄:“没想到居然也有行之在意的人。”
明霁眼神转向窗外,比武台边早已人山人海,天上地上,挤挤挨挨地堆满人,占满剑,喧嚣声此消彼长。
正中的场地已被清扫开来,左侧是一粗脸大汉,筑基中期,腰侧佩黑铁剑,模样颇为普通。
右侧却明显不同,年轻人金鳞披身,衣袍藏咒符不知几几,剑如流银,挥动间剑意凛然,光耀不似人间凡铁。
他的眼神不经意已带上几分藐视。
筑基后期。
观众连片叫好,隐隐猜疑与忌惮的眼神投至年轻人身上,这场比试显然胜负已分。
几分钟后,比武台鸦雀无声。
宋溪疑凑窗边看完比试全程,偏在人静时“噗嗤”一声笑弯了腰,一手颤颤巍巍地指倒地上咳血的年轻人,一手抹眼泪。
“他…他脸都绿了哈哈…哈。”
奚遥真被吸引了注意,唇边也不经意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褪去几分如死般的阴沉。
抬头一看,又随明霁所视的方向挪去。
粗脸大汉手中黑铁剑隐隐发亮,奚遥只看一眼,大脑“嗡”地一声,顿时晕晕乎乎地忆起夜里村庄大火弥天的场景,耳边远远近近的声音‘桀桀’地笑,视线逐渐模糊,身子瞬时往前倾——
一只手及时揽住他。
奚遥仰头一看,是师兄。
如雪般明澈的眼睛干干净净映着他的身影。
“哎呦喂我的小师弟,你没事吧?”
宋溪疑吓了大跳,忙施了个口诀让奚遥稳稳当当站在地上。
“那把剑有问题。”
奚遥一手扶额,头仍发痛,却异常淡然镇定地指住粗脸大汉手里发亮的剑,将自己遇到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通。
正巧,那人昂头,恰与茶楼里的几人对上视线,又匆匆低下头,假似无事。
难道与魔修有关?
他和宋溪疑貌似都没受到影响。
而奚遥身体中,恰有魔修血脉。
明霁若有所思地凝视奚遥,指尖一股淡淡的灵气随即灌入他体内。
奚遥闷哼一声,温暖的力量游走五脏六腑,他抬头望向明霁,张嘴要说什么,恰明霁又将眼神放到一旁同样思索的宋溪疑身上。
宋溪疑眨巴无辜的大眼睛,语气疑惑:“行之,怎么了吗?”
明霁:“……无事。”
是他多虑了。
“要不是他境界太低,我非得比划比划,看看那把剑什么情况!”
宋溪疑摸下巴,语气莫名恨铁不成钢地失落。
论剑坛前几天一般为分境界个人论剑,跨境界者不得比试,这也是宋溪疑遗憾的理由之一。
“等下自然也可以见到。”
明霁淡淡地笑,语气意味不明,指尖已然摸上嗡嗡鸣响的微晓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