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遥,你输了。”
仙京簌簌落了几百年的薄雪覆在明霁肩头,平添几分不染尘埃的清冷。
手中剑柔婉如水却也锋芒毕露,他一身铮铮的剑意毫不收敛压在对面人身上。
黑衣青年闷哼一声,淡淡的铁锈味从喉间涌上,略显苍白干涩的双唇便染上一抹惊心动魄的血红。
他一怔,宛若春色的面庞带上讥笑。
“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
“哐当”一声清脆的剑响,明霁蓦地睁眼,不知不觉已一身冷汗,他起身更衣,摔在地上的微晓映入眼帘。
明霁一怔,瓷白如玉的手指绕过嗡嗡鸣响的剑,捡起压在它下方散着莹莹白光的玉帛。
他不是爱看这些的性子,偶然一天去藏书阁却鬼使神差将它借下来,从此,再无一天好觉。
同样的内容梦魇了一夜又一夜,梦里的主角偏都是一个人。
他新来的小师弟,奚遥。
对他,明霁无甚印象,拜师大典他离得早,只依稀记得一双暗沉沉的双眸。
昆吾此时正值冬,纷纷扬扬的雪如鹅毛般压了一枝头的梨花,千树万树,明霁嗅了一地幽幽的冷香。
这节气本不该有花开,偏昆吾掌门喜热闹,耗了修为令昆吾三十二峰四季繁花如春。
明霁推开院里的木门,门口本该堆一地的落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敛眸,少年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脸冻得通红,头上挤满厚厚的雪屑,只有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
直到他出来。
“师父叫您去主殿。”
奚遥仰头看着来人说道。
“怎不唤我?”
“师兄休息,不便打扰。”
他的声音比雪还要冷上几分。
明霁垂眼,视线落在奚遥藏在背后瑟瑟发抖的手上,忽地莫名想起梦里与他以剑相抵的青年。
他上前握住奚遥如冰块般的手,淡淡的暖意逐渐将寒冷融化。
“走吧。”
昆吾山处在仙京西南方向,平日最是湿冷,雾霭蒙蒙仿若人间仙境,层叠的山峰由索桥相连,而连接最高处的华美宫殿即是昆吾主殿,溪玉阁。
明霁一路御剑,刺骨的冷风呼呼拍到脸上,他心却不在此,脑中乱糟糟一团全想着玉帛里讲到的故事情节。
前三十六章详细描写奚遥黑化的过程,明霁正看到第三十七章,奚遥问天道战明霁,最后惨败而亡,至此,全书完结。
台边所有人都叫拍手称好,直言灭了这个毁掉修真界的魔头大快人心。
魔头?
是指他身后这个少年吗?
明霁忍俊不禁。
许是怕冷,许是怕高,奚遥牢牢拽住明霁的衣角,一丝大气也不敢喘,也不敢说话让他慢些,只一张脸苦巴巴地皱着,看着颇为可爱。
直至溪玉阁,奚遥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下来。
弯弯绕绕一路,明霁不曾放开奚遥,以至于两双温暖的手都沁上濡湿。
“师父。”
两人乖乖叫道。
茶几边白发长须、颇有仙人之姿的老者悠悠啜了口茶,一幅闲然自得的模样。
“此次唤行之你来,是为几日后论剑坛一事,你且带门中几名弟子前去争一争这第一的名头,若实在不行,第二也罢。”
“你性格温吞,难以震慑他人,但切记,树我昆吾门下第一人之风。”
“咳。”
清道子脸上端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朗读完上述台词,便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挠头总结道:“以上,都是你们师娘要我说的。”
面前仙风道骨的小老头一手轻柔地搭在明霁肩上,一手揉揉奚遥小狗般毛茸茸的脑袋。
“相比那些,师父更希望你们能约上几个好友赏长赢的桃花、喝客栈里的酿酒,三五碟小菜,白日纵歌切磋较量…这才是人生啊!”
清道子脸上现出飘飘然陶醉的神色,但马上,他板着脸,试图现出凶恶的模样:“这些话不许同你们师娘讲。”
明霁与奚遥乖巧点头,清道子便又多吩咐了几句,似突然想到什么,他手中变出把小巧玲珑的桃木剑。
“遥儿,你且去练剑,我与你师兄交代几句。”
清道子一脸慈爱地将剑递至奚遥面前。
奚遥既不接剑也不说话,只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忽地直盯着一旁的明霁,像只矜持的黑猫等待主人的指示。
明霁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哑然失笑,他半蹲下,视线与这少年齐平,抚慰般地摸摸奚遥的头:“你先去,我待会来寻你。”
奚遥眼睫极轻地颤了一下,这才接过桃木剑,声音小如蚊蝇:“多谢师父。”
清道子:“……”
这瓜娃子。
奚遥一走,室里顿时陷入无声的沉默中,清道子拂了衣袖坐下,看着眼前长身玉立面容俊秀的青年,语气不尽感慨:“转眼你都这么大了,当年才到我膝盖这,阴沉沉地谁也不让碰,跟现在的遥儿一个样。”
明霁心里倏地一跳。
“前月在外云游时偶遇魔修踪迹,我一路追查,三十余座村庄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他一个人,本来好端端一个活泼的孩子……唉。”
清道子浅啜了口茶,继续说道:“奚遥身上有修士修炼的痕迹,但当我探查经脉时才发现,他竟也有魔修血脉。”
“虽如今已不那么排斥人魔之子,但仍备受歧视,还是谨慎为好,我掩盖了他周身气息,寻常修仙者看不出来。”
人魔苟合,历来为天道所不容。
血脉相生相克,大多年幼夭折。
易怒易亡易滋生心魔。
最易心术不正,祸乱修真界。
如今在修仙界中,关于人魔之子该不该杀这一问题,仍是骂声不断纷争四起。
明霁蓦然想起古籍中有关人魔之子的描述,这与玉帛中的描述,也并无大异。
他脑海中又莫名浮现一双清浅而死气沉沉的眼瞳。
“更可笑的是,夷平村庄的并非魔修,而是……”
清道子话音一转,眼里闪着精光,语气里又颇有些调笑的意味:“近来我寻得些许踪迹,师门剑道,便先由徒儿你代为相传。”
“是。”
明霁低头抱拳允诺,只恍惚一瞬,面前空空荡荡仿若无人来过。
他深呼口气,骨节分明的手不自觉抚摸上心脏,感受它的跳动:极快、极稳。
玉帛里的内容是个未知数。
奚遥对明霁来说也是。
甚至对于整个修仙界,也是。
溪玉阁外是一片桃林,相传是清道子为追求心上人所种,如今便成了众多仙家小道侣表白约会之地。
明霁一眼望过去,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
无他,奚遥实在显眼。
众多亲昵的男男女女之间,只他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黑衣少年,长相仍稚幼偏死气沉沉生人勿近,拿着木剑认真练功,气质沉静阴郁。
明霁认出,奚遥练的是《昆吾剑诀》。
就在这黑衣少年举剑刺向桃花一刻,明霁忽地笑了,慢慢悠悠地从树上摘下一朵桃花抛出——
再定睛一看,奚遥手里的木剑已然断裂,粉媚的花瓣嵌在裂缝中。
奚遥倒在翩然而落的桃花堆里,浓郁的花香钻进鼻子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太慢了。”
“昆吾剑一脉灵活多变,剑动则万法破。”
明霁递了只手给奚遥,眼见着对方一瞬间如小兽般警觉的眼神,不禁哑声失笑。
“能到想杀谁就杀谁的程度吗?”
奚遥声音又抖又闷。
“你想杀谁?”
明霁一问,他又不作声,只一双狭长的眼里流出淡淡的悲伤,像迷失在黑暗里的离人。
这个答案,二人都清楚。
“修真界风起云涌,门派林立,人魔混行,你若想复仇,也该先知道仇家是谁,哪方势力,有几分胜算。”
“过几日设在长赢的论剑坛,便同我一起去吧。”
明霁指尖拂去奚遥脸上沾的花瓣,嘴边抿起一丝浅笑。
或是出于对玉帛的好奇、或是身世相似的怜悯、或是不想修仙界如玉帛中覆灭、师友死绝……他这时确切地产生了一些奇异的心情,对眼前的这人。
明霁很期待他的未来。
“论剑坛?”
一句话将明霁拉回现实,他回过神,如山泉潺潺的声音解释:“修仙界分三州,仙京,长赢,鸢都。”
“长赢有三大盛事,论剑坛,桃花宴,问道榜。”
“其中论剑坛间隔最长,每五十年举办一次,元婴以下的年轻剑修云集静一宗比武场,久不出世的“老怪”或初入仙途的修士皆齐聚一堂探讨剑道,天下剑修高手、少年英雄也大多扬名于此。”
这也是玉帛中所写奚遥堕魔的起始之地。
明霁笑容不变,只是微弯着腰,抬手摸他的头发。
“我们明日便出发,你先去收拾东西罢。”
……
明霁回到寝居,抬手便现出散着淡淡荧光的玉帛。
内容并不长,他便又伏案细细看了一遍,说来奇怪,明霁第一遍看时并未察觉,这时却才发现,书中自己对小师弟的态度从头到尾的冷漠疏离。
明霁师兄性情温和有礼,接人待物皆可亲和善,宗门上下无一不赞同这个观点,因此明霁并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
他在书上标注上可疑二字。
翻至末页已无内容,明霁一字一句查看,忽地在玉帛的边角发现二字。
繁一。
不知何人所写,字迹劲瘦有力却略显潦草张狂。
修真界并未听闻过这号人物,明霁只得再次标注,待有空寻人问上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