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阴符的寒气用热水冲抵最好。
沈随在浴桶中泡了半个时辰,脸色越来越安宁,初时的战栗不见了,温热的浴水一波一波碰在他肩头,如海浪一般和缓。
谢尘玉往他发上打了点皂角粉,与水融合,轻轻揉搓,十根手指穿梭在他乌黑的发丝间,力道小心翼翼到了极致,生怕弄疼或弄醒了他。
沐浴完,谢尘玉为他擦拭身体,穿好中衣外衣,一道一道扣子系好,安稳地放在榻上,他坐在一旁,拂开沈随湿漉漉散发着水汽的长发,望着张松弛沉静的面容,久久未动。
这一系列,谢尘玉仿佛早已做过千遍万遍,井井有条,熟练至极,与凡俗中该有的**不同,他眉宇间一尘不染,全无杂念。
屋子里安静极了。
“叩叩叩。”敲门声显得格外突兀。
谢尘玉没打算理它,垂着眸,一心一意在沈随身上。
“叩叩叩。”那敲门声又响了。
“不是说了不用服侍?”他指间一顿,冷冷开口。
“叩,叩,叩——”
然而,古怪的敲门声依旧没停,敲一下顿一下,缓慢而僵硬,乍一听是没什么,可当仔细去辨别时,就会发现不对。
不像是活人所为。
“……”谢尘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俯下身,与榻上全无意识的沈随轻声道,“师兄,又有不长眼的东西来找你,你不必理会,在这等着就好,阿尘去打发了他们。”
说完,他拢了拢沈随的前襟,抹平衣料上的最后一丝褶皱后,起身往门口走去。
谢尘玉哗地打开门,血腥气铺面而入,他低下眼,视线钉在脚下。
那里趴着一个黑影,三尺来长,有手有脚,面目不清,在树影的遮蔽下,正缓慢向门槛内爬动。
鬼猿,阴间最低等的秽物,由人或动物死后散落的荒魂和遗体化成,往往成群结队,埋伏在僻静的野外,袭击走夜路的生人。
刚才就是它敲出来的声音。
沈随体质特殊,最招脏东西喜爱,这只鬼猿太过饥渴,都忘记了近在咫尺的危险,疯魔一般,只顾一扭一扭地往里爬。
谢尘玉轻抬一脚,踩了上去,霎时,它像被烙铁烫到,发出凄厉的惨叫。
鬼猿出没,不可能只有一只。
“……”谢尘玉阖了阖眼,抬头望向屋檐。
果然,上面的情况更加可怖,密密麻麻布满了这玩意,像榕树盘虬卧龙的气根,将整个屋子缠绕,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前挤,都觊觎屋子里的美味。
谢尘玉面色霜寒。
他看见东边的屋顶上,歪歪斜斜地坐着三人,为首一个,面有刀疤,瞎了一只眼,此刻正抚弄着一支铁箫,呼吸轻吐,诡异的旋律即散入夜色之中。
屋子周边有结界,刚才声音透不进去,现在他出来了,才目睹了秦府这一副荒唐景色——
血月,阴世,无间地,偌大的秦府,没有一丝动静,就好像是座死宅,空无一人。
空气中腥风弥漫,尸臭纵横,鬼猿从四面八方爬拢过来,院落的四墙水泄不通,它们幽绿色的眼睛汇于一处,几乎在那雪衣上烧出个洞。
少倾,独眼那人不吹了,放下铁箫,笑呵呵地对他说:“小娃娃,你师兄在屋里吧?”
谢尘玉不答,微扬着下巴,淡淡望他,目无波澜。
独眼龙也不恼:“娃娃,你见了前辈不问好,真是没礼貌。”
“没错!”他身边一个同党跟着叫嚷,“你知道这位是谁么?大名鼎鼎的尸魔上官林老先生!今夜在这无间地里,只要他老人家想,方圆几百里的鬼猿走尸都能招呼得来!你个小娃娃,赶紧回去让你师兄出来,我们要好好和他算一笔账!”
“你们有什么账?”谢尘玉说话了,他嗓音压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屋中人。
“什么账?”上官林哈哈一笑,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看见了没,就是这道疤,他刺的,三年前,我捉了一群乡野孤魂炼尸,那些玩意儿,死都死了,谁管啊?但那姓沈的小子不,非说我坏人因果,扰人轮回,罪大恶极,也是我当时有伤在身,不慎着了他的道,若在平时,那小瞎子早就没命了。”
他说完,另一个也来情绪了,大放厥词:“没错,姓沈的混蛋太也多管闲事!老子袁佑是合欢宗的,上个男人怎么了,也要他来磨叽?今天不给他先奸后杀了,老子就不是人!”
“先什么?”谢尘玉语气骤冷。
“先奸后杀!”袁佑正兴奋着,完全听不出他说话间态度的变化,两眼冒着淫光,“那小子脾气是臭了点,长得倒颇有几分姿色,给他那一身道袍扒下来,大腿一定紧得很,腰也够细够韧,被老子操/弄的时候,叫声当然也是很——”
一道银光掣电而至。
这淫贼连忙朝旁侧翻了个跟头,屁滚尿流地好不狼狈,爬起来,看着那院子里雪衣猎猎的少年人,不仅不怒,反而哧溜吸了一下口水:“小美人儿,挺辣呀,我喜欢!不若你跟你师兄搭个伴,咱们今晚三人行,老子一起给你们办了,谁也不耽误!”
然而,他说的话,谢尘玉像是听不到一样,低着头,目视手中那柄灵剑,面无表情,像看什么新奇玩意。
“好久不用了。”他莫名其妙来了一句,叹息似的。
屋顶上三人都听到了,些微一愣,但都没当回事,上官林森冷笑笑,举起铁箫,吹响驭鬼之音。
霎时,数百只鬼猿同时发动,从八方**向院子中央猛扑!
看着不远处那血肉横飞的杀戮场,上官林好生畅快得意,他以一种前辈老人的语气,灌入灵力,谆谆教诲:“小娃娃,想出头也行,但你得想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出头——你一个天生煞星,满身业障,你道玄陵山真能容得下你?你道你那师兄是真心待你的?不不不,你,就是他们的工具,就是他们的牺牲品,有麻烦来了顶上去,等麻烦走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小娃娃,你资质不错,修道可惜了,如果愿意,老夫可以收你为徒,教你驭鬼之术,只需要你进去把沈随杀了,交个投名状就行,你看如何?”
院落中剑光熠熠,杀伐不休,难以计数的鬼猿死去,又有更多的同伴填补,漆黑的浪潮将那一抹白衣淹没,什么都看不真切。
上官林举着铁箫,时奏时歇,他停下时,身畔喽啰陪笑给他锤着腿:“尸魔老先生真是本领通天啊,不愧是在无相城刻了幡的高人大能!晚辈早就听说了,心向往之,今夜百闻不如一见,总算是开了眼了!”
“一般一般,没有你说的那么神。”嘴上说着一般,可在听到“无相城刻了幡”几个字时,上官林明显舒适了起来,眯着眼,悠然道,“今夜一战,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娃娃,不需要多卖力。”
说着,他冷笑两声,目光瞥向屋檐下:“旁人说的没错,那桃花剑沈随,果然是个缩头乌龟,把他师弟扔出来挡灾,自己在里头享福,等等……”
上官林看到了什么,突然怒不可遏:“袁佑,你怎么自己行动了?!”
原来,本是约好同进共退,若遇麻烦联手解决的家伙,已经趁他不注意,悄悄溜到屋门口准备吃独食了,正拿着把陌刀,不住地凿着那门上的结界。
“嘿嘿,姓沈的小子,上次毁了老子的合欢鼎,害老子禁欲了将近一年,差点憋死,这一回,老子要一并讨回来……”袁佑一边破门,一边念叨,那兴致勃勃、迫不及待的模样,隐隐已有了入魔的征兆。
“等着,我一定要把你先奸后杀,尸体扔到玄陵山山门,让所有人都看看,他们引以为傲的桃花剑,被人玩成了什么——”袁佑念一半,戛然而止,缓缓低头,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一只手穿透了他的胸膛。
“凭你也配。”那只手的主人道,音色极冷,像在问死人。
“你,你……”袁佑两眼发直,面色如纸,大片大片的血从胸口、嘴里涌出来,想说话已是不能。
他感觉到,那只手在自己胸腔里翻转,扯着新鲜的血肉和脏器,轻拢慢捻一般。
“嗯,不用忍了。”手的主人轻声喟叹,像涸辙之鲋重入江海,卸下一身的枷锁。
什,什么意思?什么叫……不用忍了?
袁佑想不明白,也没机会想明白,他陷入了极大的恐惧之中,源头就是背后那太过强大的威压。
他在合欢宗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行走江湖多年,多少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但今晚不一样。
袁佑能感觉到,自己之于对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肆意发泄杀意的容器,无从下手,无路可逃,只能呆呆地站在当地,等着被撕成碎片!
“啊……啊啊啊啊啊!!!”
惨绝人寰的尖叫响彻夜空,袁佑松开手,陌刀掉在了地上,然后他整个人就炸开了,五脏六腑飞得到处都是,骨渣粉碎,血溅盈天。
月亮照耀着满地的狼藉,给其镀上了一层血红色的光晕。
不远处,上官林握着铁箫的手有些僵了,五指颤巍巍地,几乎按不住那箫身上的孔洞。
他作为旁观者,看的很清楚,那人刚才以极其干脆、极其残忍的手法虐杀了袁佑,身上却滴血不沾,一尘未染。
不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怎么可能做得到?莫不成他用了什么妖法?
上官林百思不得其解。
只见院子里的少年挽剑于身后,雪白衣袂当风飞舞,甩了甩手上并不存在的血迹,一抬眸,目色凉如秋月——
“下一个,到你了。”
沈随:小白花师弟好可怜。
谢尘玉:是啊,忍着不能发疯,好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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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纸人(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