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地的画面破碎,一帧帧,一片片,走马灯似的来回旋转,叶莺儿的情绪越来越不受控制,惶恐越来越深。
“莺儿,秦郎对我没什么好图的,他是什么人?扬州第一富商,家财万贯,见过的美人无数,偶尔对我这样的乡野姑娘来了兴趣,新鲜一阵,也是正常。”
“可是对我而言,他就是救命稻草——你要知道,能出的起,且愿意出一百两银子为我赎身的人,除了他,扬州城里不会再有第二个。”
“……是,我是放弃了,一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刚好够他点一桌山珍海味,也刚好,足够买我的一生。”
“莺儿,七年了,我太累了,爹留下的债,滚雪球一样,永远都还不完,我想歇歇了,你能理解我吗?”
“别担心,秦家并不会不管你,他们会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治眼睛,治好了,你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莺儿,我不能一直陪着你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去青楼卖身不如让我去死,所以,求求你别再逼我了,好吗?”
叶晴雪的脸不停地出现在眼前,从最初的柔和微笑,渐渐变得疲惫麻木,到后来,干脆没有一丝表情。
从小到大,叶莺儿世界中唯一的一张笑颜,不见了。
……
无间地已经开始坍塌,所有的景物都在变得不真实,沈随已无法再同心同体地体验叶莺儿的感受,只好在不断塌陷的空间里,半步不辍地紧跟着她。
这夜,月上高天,叶莺儿独自一人奔跑在连绵的大山里,她要找一个名叫天机婆婆的人。
山路那么陡峭,她好几次差点失足,掉入万丈深渊,所幸,都挺过来了。
“小女娃,你想知道什么?”
山洞里,老妇人拿一根竹棍,扒拉着面前地上摆着的蓍草,她年纪很大了,嗓音像枯木一样衰朽。
“我,我想问婆婆,扬州首富秦家的少爷秦修竹,他到底想对我阿姐做什么。”叶莺儿气喘吁吁,一身狼藉,她的喉咙里充满了铁锈的腥味儿。
“首富,秦修竹?”老妇人抬起脸来,是一张沧桑的狐狸鬼面,眼微眯,笑吟吟的,却掩盖不住老谋深算。
跟着一起过来的沈随,眉头不由一皱。
天机婆婆,他听说过,不是道修,是鬼修,在无相城刻名幡上位列第二十三,以天眼卜算著称。
开天眼会损气数,是以,她不轻易给人占卜,但除非,你能给得出她想要之物。
天机婆婆指了指女孩的喉咙,笑着道:“小女娃,我喜欢你的声音,很久没听过这么动人的了,你舍得把它给我吗?”
用宝贵的嗓音,换一个占卜的机会,叶莺儿几乎没有犹豫:“好,只要你能告诉我秦家的阴谋,我给什么都愿意。”
“真懂事。”天机婆婆笑了,朝她慈祥地招了招手。
叶莺儿依言过去。
天机婆婆接过她的手,咬破自己手指,在她掌心细细描画,渐渐地,一只眼睛的形状初具雏形:“女娃儿,这是天眼契,画在你的手上,就相当于暂时把天眼借给了你。”
“今天晚上,你会梦到你想知道的一切,明天一早,我们的契约就算完成了,日后,再也不要相见。”
……
当晚,鸣锣打鼓的接亲队伍来到梦中,他们每一个人都笑嘻嘻的,两颊画着红红的圆斑,从头到尾都是纸扎的,喜气洋洋,健步如飞。
叶晴雪是他们中唯一的活人,正坐在八抬花轿里,沉静端庄,心无旁骛。
接亲队的尽头,是一座坟墓,碑上写着七个字,吾儿秦明月之墓。
“!!!”叶莺儿猛地惊醒,想大叫一声,然而,却只能干张着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天眼契已经成了,她窥见了秦家的阴谋,同时,也永远地失去了声音。
天机婆婆已不见踪影,山洞里空无一人,叶莺儿跳起来,疯狂地往山下奔去,她记得,十里外有个修仙门派,叫照月宗,那里来来往往都是修士,拿着剑,尽打不平之事。
可是,当她来到照月宗门前,见到的却是一张张嫌恶讥诮讽刺的鬼面。
“咦,哪来的小乞丐,讨饭讨到道爷门上?去去去,一边去,脏死了!”
“什么,你说你是来下委托的?行,拿钱,一手交钱一手办事,这个数,少一文都不行。”
“没钱?没钱你比划个什么劲儿,拿道爷消遣呢?快滚,穷鬼别来沾我家的门,再不滚,就给你捉起来当妖物炼了!”
叶莺儿被提着领子,扔出照月宗的大门,像扔垃圾那样。
她爬起来,企图再去乞求一次,可还不等踏进门槛,一桶泔水就泼了过来。
哗!叶莺儿毫无防备,从头到脚被淋了个透,站在那,眼睛都睁不开,活像只等着被剃毛的落汤鸡。
“哈哈哈哈哈哈……”照月宗拿着剑的修士,弯腰笑成一团,鬼面恶毒,一如豺狼虎豹。
叶莺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泔水,默默地离开了。
……好冷啊,怎么会这么冷啊?她双手抱紧身子,在六月的大太阳下瑟瑟发抖,村里来往的人看见她,纷纷避而远之。
“她这是怎么了,一副丧家犬的样子。”
“快行了吧,人家姐姐是马上要嫁进大户,鸡犬升天的人,以后的荣华富贵,咱们这些泥腿子想都想象不到,有那功夫操心人家,不如想想今天晚上吃啥。”
“啊?你说啥,嫁进大户,真假?”
“真的!今天扬州城那位秦夫人来了,坐着四匹马拉的马车,来看她的准儿媳妇……”
什么?叶莺儿抬起头,面色茫然,她麻木地想,刚才那人说什么,秦夫人来了?
一刹那,如一道霹雳当头而落,她人摇晃了一下,立刻就清醒了,不顾一切地往家里跑去。
果然,还隔着一条街的时候,她就看见院门口车水马龙,挤满了人。
——让开,让开,你们都让开!
叶莺儿双眼通红,张着嘴无声大吼,中途有谁拦她,她就咬谁,那架势疯魔一样,一时间,竟慑退了秦南寻手下的几名护卫。
她砰地一声撞开门,冲进自家逼仄而拥挤的前厅。
叶晴雪和秦修竹并肩站着,还有另外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茶几旁的主座上,一个中年女子淡然而坐。
“莺儿?!”叶晴雪失声惊叫。
那中年女子看过来,对视的一瞬间,让叶莺儿想起一个人——她的父亲,那个因为嗜赌被打死连尸骨都无存的男人,他生前看着她时,那神情仿佛就总是在说,你怎么还不去死?
“哪来的野丫头,一点礼貌都没有。”秦南寻厌恶地别过眼去,对叶晴雪没好气道,“你认识?”
“是,对不住,秦夫人,她是我妹妹,叶莺儿。”叶晴雪惶恐极了,连忙跑过去,紧张地劝叶莺儿,“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折腾成这样来见秦夫人,太丢人了,这不是你该待着的地方,先回去,快点……”
她说这话时,墨眉紧锁,朱眼圆瞪,往日耐心温柔的纸面全然不见踪影。
但叶莺儿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越过姐姐,看见一身贵气的秦修竹,后者恰好也在看着这边,目光凝聚在姐姐身上,他得意地笑了笑,血盆大口猛然掀开,将大半张脸尽数吞没。
——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那一刹那,叶莺儿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所有的恐惧焦灼化为杀意,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的情况下,一股黑气自双眼散发。
她猛地冲上去,狠狠一口咬在秦修竹的手臂上!
“啊啊啊!!!”后者厉声惨叫,那一直侍立在秦南寻左右的中年男人,立马抢上来,把叶莺儿拖了下去。
一团火在秦修竹的手臂上烧着,黑如鬼域业火。
“你修邪术!”秦南寻又惊又怒,拍案而起,朝门外高声喊,“来人呐,把这鬼丫头拖下去!”
话音一落,几个护卫鱼贯而入,扭住叶莺儿的四肢,试图将她按倒。
叶莺儿杀意爆发,寻常人力根本制服不了,她甩开护卫的钳制,疯狗一样往秦修竹的方向猛冲——
这个人敢骗阿姐去配阴婚,她要杀了他,她一定要杀了他!
“够了!!!”蓦地,一句哭腔在耳畔爆开,叶晴雪一把推开她,再也无法忍受地哭喊,“叶莺儿,你是魔鬼吗?!你还有没有心啊?!全世界都要围着你转才行吗?!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过你的姐姐,你还要拖累我到什么地步啊?!”
“七年了,我为了你受了多少苦你不知道吗?!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怨,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我命该如此,怪不得别人,可是!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愿意为我考虑考虑呀?!”
“好,我去卖身,你就高兴了对不对,我死了,你就满意了对不对?!”
“叶莺儿,你为什么……”
“还不去死啊!!!”
崩溃的哭喊直穿脑海,一瞬间,叶莺儿心头一片空白,杀意烟消云散。
她感觉,有一把刀插入了心口,搅啊搅,搅啊搅,疼得她几乎窒息。
叶莺儿一句话不会说,望着阿姐狰狞的鬼面,两行泪怔怔落下,混着鲜血的颜色。
“快,趁现在!”
身后护卫一拥而上,扣住她的手脚,将她五花大绑。
可叶莺儿再也没有反抗。
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纸人(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