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望春晃神,目光久久不肯收回来,她的前半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尊像,通体鎏金,又有五彩点缀,尤其是那双慈悲的垂眸,更是寥寥几笔却画龙点睛。
一旁的秋问禅见她这般模样,轻声唤道:“大人?”见她没有回神,她拔高了音量,“大人!”
季望春便像被雷劈了般,浑身颤了一下,一双眼睛不知道看哪里是好,秋问禅拍拍她的肩膀,道:“大人,你还好吗?”
“我很好。”
季望春找回了自己的意识,再次抬头看向身前的金杯圣姑,古朴凝实的线条,简单的形象,却给人不一般的震撼,可见塑像的人功底深厚,塑像时也花了不少心血。
“秋祭司,这尊像是谁塑的?”
秋问禅抬头,目光平和,道:“是城外的一位不知名的匠人做的,听之前的祭司说,只某一天清晨突然出现在重宫门口,当时占卜问圣姑,圣姑说她很喜欢,我们便收下了。原先是摆放在重宫最深处,最近才摆了出来。”
季望春道:“原来如此。”
秋问禅笑道:“大人此行为求医问药,不知道大人得的什么病?”
“离魂症。”
这三个字一出现,秋问禅的眉头紧锁,她苦苦思索,总觉得这三个字熟悉又陌生,好像就在哪里见过。
“离魂症?”她喃喃自语,“离魂症……好像略有耳闻。”
季望春眼睛一亮,道:“是吗?!那就有劳秋祭司了。”
秋问禅道:“大人,我丑话说在前头,离魂症一词我确实有所耳闻,应该在前任祭司的手札中出现过,你容我想一想。”
甲乙丙丁四人已经散开,不知道跑到何处去,秋问禅焦急难耐,在原地连连跺脚,手上也是小动作不断,整个人在季望春面前开始来回踱步。
“第几代呢……第几代呢……”
急得秋问禅抓耳挠腮,浑然不顾自己的形象。
忽然她像是灵光一闪,脸上满是莫名的狂热,拉着季望春的手往大殿里面冲。一路上季望春听见很多人在窃窃私语。
“祭司又疯魔了,你瞧……”
“她那个性子,也就那样了,习惯习惯吧。”
秋问禅拉着她闯进一间暗室后便撒开了手,自己从旁边取一盏油灯,就跑到一排排书架前开始翻找。
季望春在门口,借着天光打量着这间暗室。说是暗室,其实是藏书阁,里面的书架都到顶,上面摆放着一摞套着布袋的竹简,她点了点数目,大概每个格子放了十卷到二十卷,每卷上都有各自的编号。
秋问禅似乎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匆忙把油灯放在自己的脚边,手上拆开布袋往后一甩,哗啦一声展开竹简,一目十行地看过去。
身后的季望春走上前替她捡起地上的布袋,问道:“秋祭司,找到了?”
秋问禅只是点点头,道:“别吵我。”
季望春无奈噤声,秋问禅将竹简上的文字一一念了出来,道:“时昏时醒,性情有变,偶有神游,目有所障而无所知也,常有乌有之音在耳,其病因之所在,在神散体空,似魂在体外,为离魂也。”
秋问禅头也不抬,继续往下看,道:“大人,这便是离魂症的症状。”
“嗯,可有办法?”
“我在找。”
秋问禅面色凝重,季望春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半晌之后,秋问禅放下竹简,转头一脸严肃,问道:“大人,你从前有没有来过庸州?”
“不曾。”
“不曾?”秋问禅反而更加困惑,“我手上的这本手札出自第三代祭司之手,她上面记载着,她继任祭司之后不久便遇到了天大的麻烦,是一位女子出手相助才得以解决。”
“这与我何干?”
“不,与你有关。”
秋问禅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道:“第三代祭司出于某种原因,将该女子的形貌画了下来。”
某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开始浮现。
“那女子右眉眉尾生着小痣,右颧骨距离眼眶下方大约两指宽,也长着一颗痣,名字也叫季望春。”
也叫季望春?
倒是离奇。
季望春置之一笑,道:“世间百年,容貌相似者不胜枚举,兴许我与那位姑娘是侥幸,是时间长河旁相似的花。”
秋问禅高举竹简,用上面的画像与季望春的身形进行比较,笑道:“大人禅心独具,颇有慧根,不如离了那什么明镜台,入我重宫如何?”
“不去,你这里庙小妖风大,我镇不住。”
“嘿,庙小妖风大?”
秋问禅收好竹简,接过季望春递过来的布袋装好着,封紧袋口,将它放回原位。
“大人从前当真没来过这里?”
“没有,我自幼便在京都长大。”
秋问禅了然,道:“想来应当是意外的缘分,不过大人的离魂症,我并未找到能够确切医治的方法。不过有个好消息,第三代祭司的手札中倒是给出来了几个可以参考的思路。”
“愿闻其详。”
“离魂症,剖其表象来看,无非是魂魄有损或者缺失造成的躯体亏空,这就是所谓的‘神散体空’,根据这一点,第三代祭司给出来了两种法子。
第一种,想办法找到自己剩下的魂魄,并用秘法或是术法进行收集,再通过金杯圣姑得到补全。第二种,将体内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进行同化,通常这个过程持续的时间会非常久,也有可能终生都不见得能够完成。”
这两种方法听上去都太费时间了,季望春只想找到最快最有效的办法。她抿着嘴,思考了半晌,秋问禅哼着不知名的调,那熟悉的旋律直击季望春的心灵。
熟悉,实在是太熟悉,季望春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正在一点点凝固,她强压着自己的异样,道:“秋祭司,你哼的什么调?”
“嗯?你没听过吗?这是本地的颂神调,算算时间,差不多也是第三代祭司才开始流传下来的,到我这一代已经过去了几百年。”
季望春呢喃道:“颂神调?”
字里行间透露出她此时此刻不平静的心绪。
秋问禅道:“大人,是有何不妥?”
“不,”季望春单手撑着脑袋,一脸痛苦,好似梦魇从未远去,她甩了甩头,重新恢复了冷静,“没什么不妥的地方,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了一点东西,不确定是不是我的记忆。”
“恰巧我今日无事,不妨说给我听,权当给我讲故事了。”
“你倒是没心没肺的。”
秋问禅笑道:“有心有肺的早就被拖去黑市里,把好心好肝好肠子换给富人病秧子了。”
“你知道的还挺多,城中有你的耳目?”
“占卜占出来的,要不然怎么会做这里的祭司呢。”
季望春笑道:“你这人还挺有意思。那就在这里讲?”
“哈哈,自然是主随客便。”
季望春当即撩起下摆,席地而坐,秋问禅将脚边的油灯挪远了些,也坐在了地上。
“起初,我只是看见了一片血海,后面才发现那是一处血池,我就在血池里飘着,两边全是密密麻麻、奇形怪状的黑影,都在盯着我看。
之后,我又被人塞进一副骷髅架子里,像是被人设计暗算了。后面就是不知道是谁拿着刀,把我一点一点割开。其他的就没有了。”
秋问禅颇为讶异,她补充道:
“听着挺奇怪的,不过你说的什么血池,初代祭司残存下来的遗稿中似乎提到过,说是庸州城原先大旱,饥馑成灾,无数人的尸首被集中掩埋,埋骨地不知为何化作一池血水,味道甘甜,许多人都会偷偷去喝。
饮用血池的人反倒成了城内新的灾荒,第二代祭司在她的手札中如此形容道,‘时人多生异相,形容枯槁,不敌巷陌野犬,路旁多遗骨,人不称奇,朝见亲友夕逢诡怪,人命不足贵,草芥差可拟’,总之就是很惨。”
季望春沉吟片刻,道:“你我之间貌似互为印证了。”
秋问禅摆摆手,道:“牵强附会,往日不可追忆,权当听个故事。”
季望春只是勾了勾嘴角,道:“秋祭司真乃妙人。这离魂症除了上述两种法子,可还有第三种办法?”
“有,绝对有!万法不离其宗,要么补要么化,而我给出来的路子都不同,我要你镇!”
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季望春正襟危坐,洗耳恭听,道:“可否说说?”
“其实镇字法与化字诀有共通之处,既然大人想要越快越好,不如兵行险招,一力降十会,镇住你体内不属于的东西,这样离魂症带给大人的不便之处可有所减小。我观大人绝非等闲之辈,这镇字法用在你身上绝对错不了。”
季望春伸长了脖子,道:“秋祭司。”
秋问禅伸手打断,道:“大人已经拿定了主意,就不要再问,经过交流,私以为大人已经将镇字法用的炉火纯青,已经不需要我在旁做指教了。”
季望春无奈一笑,道:“既然秋祭司话都说到这里了,那我也不便叨扰,告辞。”
秋问禅点点头,季望春临别前回头,道:“秋祭司不打算问问我的名字吗?”
秋问禅扭头,一双深邃的眼眸仿佛看穿了看透了,十分淡然,她道:“不必问,相逢皆如流水,何须再问名姓。”
说的不错,但她不这么认为。
季望春大笑着报出了自己的姓名,扬长而去。
“问君何相思,冬日望春时,我叫季望春。”
季望春迈出门槛,浑身一颤,恍然惊觉方才的不对劲,赶忙回头,目光定定地看向秋问禅。
秋问禅好整以暇站起身,迎面对上季望春的眼神,百思不得其解,以为是自己仪容有瑕,又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装。
季望春深吸一口气,问道:“秋祭司,我要如何确定现在的我是我?”
秋问禅低头沉思,尔后抿唇一笑,道:“大人问了个无解的难题,恕我不能解答。”
也罢。
季望春闭目平息心绪,睁开眼时,她的目光仿佛越过了漫长的时间,越过了无垠的大地,在尽头的尽头,她洞见了无数。
仿佛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打动这双麻木的眼睛了。
秋问禅轻轻拍在季望春肩膀上,道:“大人,醒醒神,别忘了镇字法。”
季望春回过神,心惊肉跳,恐惧如同潮水般漫延到她的胸口,她有些喘不过气,更多的是她感觉到了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她,虎视眈眈,仿佛她稍有不慎,便会灰飞烟灭,再无回头的可能。
她看着秋问禅,眸光闪动,似有话要说,她拨开肩膀上的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点头,脸色很是难看,一个人沿着廊道走远了。
天光忽明忽暗,她的背影最终消失在了某个转角。
秋问禅转身又回到了藏书阁,将地上的油灯拾起,又把刚刚放回去的手札取了出来,将套在外面的布袋随手一扔,哗啦一声展开。
那张画像下方其实还有一行小字。
竹简上写道:“吾闻天外亦有天。”
天外天啊……
秋问禅喟叹一声,将手札整理好,放回原位,转头熄了手中的油灯。
真是令人向往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