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生的日常其实很枯燥,远不如外人以为的光鲜。
天还没亮就得到公司晨练、上课,下午自行练习,一直到半夜回家洗漱,而后第二天继续循环往复。
仍在上学的还要累点,需要在繁重的学业中抽出时间到公司,晚上到,凌晨走,草草做个作业再睡个囫囵觉,能坚持多久全靠身体强撑着。
跟那些留有退路的练习生不同,游夜压根没打算参加高考,学校也是去一天停几天,不过老师都知道他的情况,并不会过多责备。
顶多就是悄悄叹一口气,惋惜他这么好的一个孩子。
同样周末也不是能够休息的时间。
相反,游夜最忙的就是这几天,训练、打工,日程表满得几乎能将他压垮,有时连回家洗个澡都成了奢望。
说是家也不尽然,就是练习生们专用的宿舍,评级高的两人一间,低的四人、八人挤一间,都有。
蘑意的待遇远不如白昼娱乐,练习生宿舍是最破旧的那一挂,墙壁泛黄,床板松垮,走动时稍一用力还会发出咯吱声。
但这也是游夜能找到的唯一的机会。
他在练习生涯第三年从白昼的出道组离开,此后发出了许多面试视频,无论大小公司,却都杳无音讯。
偶有回复,也是说他的风格形象同公司预备的新人组合不符,或认为他的实力尚不如意,让他另谋高就。
游夜从小到大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十有**,早就磨炼出了非同常人的心志,自然不会就这么被打倒。
他一边努力打工维持生计,一边不死心地继续投着简历,却什么都没等到。
白昼的出道组练习生是有专门补贴的,又包吃住,是以游夜那会儿的生活压力很小,甚至可以称得上富余。
可一旦离开了白昼,他只能从免费的练习生宿舍搬出来,另租房子,日子过得拮据艰难。
其实游夜对于自己还是有自信的,他知道自己的实力,也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只要目的地还放在他眼前,无论多远他都会够到。
可是离开白昼后的两个月却给他整个人都染上了一层灰。
原来是他太过自负。
盲目地认为自己能够出道,可实际上却什么都不是。
没有人愿意哪怕多看他一眼。
游夜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巨大的动摇。
接触过光芒的人再一次没入尘埃,带来的痛苦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
加之生活重担步步紧逼,别说追逐梦想,他甚至养不活自己。
没有学历,没有背景,没有家人,他被丢进了名为社会的牢笼里,连喘息都成了枷锁。
那时候的游夜堪称左右为难,步履艰辛。
而就在濒临崩溃时,是乃又栖联系了他。
乃又栖的父亲资助过游夜,他本人则是星大的高材生,以前还辅导过游夜的功课,两人关系向来不错。
不过自从几年前资助人去世,游夜就没再见过他了。
游夜对这家人很感恩,他惊喜地接起电话问好,“又栖哥,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记忆中温和有礼。
“好久不见,小夜,我过得很好,你呢?”
坦白讲,游夜对于家庭是留有希冀的,大抵是因为从来没拥有过,他反而格外渴求,这样的情感随着年岁增长愈演愈烈,又一度被投射到资助人一家身上。
游夜对乃又栖有着对待兄长那样的崇敬和向往,在昏暗无光的童年时代,是对方给他展示了一番全新的未来。
那是他从未想象过的生活。
于是当乃又栖开口问他“我开了家娱乐公司,你有兴趣来做练习生吗?”时,游夜毫不犹豫,答应了。
游夜被天降的馅饼砸昏了头,他感恩戴德地对乃又栖谢了又谢,表示自己一定会竭尽全力,不辜负他给的机会。
那天晚上,游夜兴奋得辗转难眠。
梦想似乎真的可以蒙蔽人的心智,他的防备与警惕都被攻陷一空,他忘了历来所领悟的,义无反顾地一头栽进自己编织的美梦里。
他天真的以为自己遇到了足以改变一生的救星,却没想到这将是他半辈子的梦魇。
之后游夜飞速签订了和蘑意的练习生合约,不过出乎意料,他并不是蘑意的第一批练习生,相反,在他进公司之前,已然招了不少的人。
游夜这才意识到,乃又栖说的是“我开了家娱乐公司”,而不是“我最近开了家娱乐公司”。
那为什么会在这个时期来找他呢?
这样的问题在心中飞速划过,又很快消失不见。
游夜在蘑意先后结识了楚未、乔羽来和许如清,他们进公司的时间都比他要长,其中楚未是最早的,33年6月便签进了蘑意,早了他2年5个月。
听说楚未一开始只想做幕后制作人,后来不知怎么改了主意,转来了练习生部。
他是零基础开始学的,到现在也才一年多的时间,却已经很像模像样了。
不过饶是天赋高、实力强,楚未却没什么架子,整日同乔羽来两个人嘻嘻哈哈的,似乎什么时候看向他们都能看到两排白花花的牙齿。
游夜觉得他们两个就像两只欢快乐呵的狗狗,可爱、热情、治愈,值得所有美好的词汇。
不过要说最让人惊艳的,那还得是许如清。
任何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留下的感受绝对都是“好看”。
太好看了,神仙下凡似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不对,或许神仙都长不了这么好看。
用乔羽来的话来说。
“就这张脸,哪怕他唱歌跑调跳舞走神还冲我翻白眼,我都愿意为他砸钱。他就算是要骂我我也心甘情愿,哇,甚至想想都觉得美好。”
刚说完,他就被楚未揪着衣领拉到一旁做思想教育去了。
其实一开始游夜并不敢和许如清搭话,毕竟对方光是靠着外貌就有让人退避三舍的魔力,还是在一次合作考核中四人才渐渐熟络了起来。
其他三人的家境都还不错,只有游夜住的宿舍。
他的舍友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生,两人统共没说过几句话,就连名字都不太熟悉,后来对方似乎回去专心读书了,游夜便成了一人一间,直到确认出道后才搬到了现在的平层。
好像一切都在变好,可是游夜总会时不时感到力不从心。
自信是个很玄妙的东西,一旦开始消散便就像掌心流沙,越是用力,越是什么都留不住。
游夜发现自己的实力在缓慢下降——不是指动作的力度或对身体的掌控,而是舞台上的感染力,那种游刃有余的活力与生机,都在渐渐消散。
他看着镜中不断流汗喘息的自己,只觉得枯燥乏味。
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了几个月,游夜死死拽着心底那个“一定要出道”的声音,咬牙度过了这段时间。
期间,白昼推出了新男团APT,姜泉宇身为队长和ACE稳占C位,出道海报上的六个人基本都是游夜或熟悉或认识的面孔。
他曾同他们相距咫尺,然而现在却隔着台上台下那道无法度量的横沟。
游夜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也许有不甘,但却不后悔,他尚年少,仍有着不会回头的勇气。
四人相处久了,许如清也在他们面前渐渐放下了包袱,该睡睡该倒倒,少年脾性一览无遗。
他们三人都是在父母满怀的爱中长大的,骨子里透着懵懂的纯善,让游夜总下意识生出保护欲。
是以虽然楚未还年长他几岁,平日里大家却都更依赖游夜。
他们一同度过了宛若静水般平缓安宁的时光,直到八个月后。
403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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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周末。
游夜练习完从蘑意出发,前往小吃街打工。
出门时正好赶上一辆公交车,游夜急匆匆跑过去,赶在司机师傅关门之前踏上了台阶。
公交卡发出“滴”的一声轻响,游夜拢好下滑到臂弯的背包肩带,扶着栏杆踉跄着坐到了后排。
头发有些长了,搭下来遮住了眉眼,游夜用小皮筋将其扎起,视野才再度开阔。
他发质偏软,小揪就这么垂在脑后,露出修长的颈部线条。
游夜的休息时间寥寥,脸色因而失了血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苍白,不过他气质偏静,反倒中和了这份脆弱,平添几分柔软。
他撑着头靠在窗边小憩,路面不平,公交行驶过程中偶有颠簸,于是游夜就会惊醒片刻,再调整好姿势重新睡去。
游夜的皮肤薄嫩,一趟下来能在窗边磕出几道印子来。
小吃街远离市区,一下车就能感受到截然不同的氛围。
那是一种着地的烟火气,人与人,人与楼,人与味,没有一方可以脱离彼此。
游夜绕过泥泞的地面和堆叠的废品,熟门熟路地走进了深处的一家麻辣烫。
他兜上早已洗得发白的围裙,开始接待客人。
游夜原本是在后厨洗碗的,今年成年了,就名正言顺换到了前台,负责收银和点菜。
正是饭点,生意很好,不大的店面里坐满了客人。
游夜年纪小,手脚快,加之长得水灵,老板和客人都很喜欢他,有些熟客在知道了他的情况后甚至会偷偷塞小费。
数额大的一概会被拒绝,十几二十的则会收下,不过虽说是这样,游夜转头却还是会给客人送去相同价位的菜品,比起收的只多不少,用的自己的工资。
次数一多,大家琢磨过味了,也就没再这么做了。
这天和游夜搭班的同事请了病假,大堂于是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忙活。
麻辣烫的翻桌率很高,游夜几乎一刻都没有停过,记单、算账、端菜,一个人当三个人用,一杯水放在那儿,几个小时动不了一口。
有客人看他脚不沾地满屋跑,不太好意思麻烦,就打算自己去拿东西,谁知道腰才刚直起来,青年就已经笑意盈盈地望过来了,亲切地询问他需要什么。
游夜的苦是藏着的,再累也不会影响别人半分。
小吃街生意火爆,除了晚饭,还有许多来吃夜宵的。
游夜忙完一波,头发都散了,他穿过后厨,到转角处的洗手间里擦了把脸。
夜晚的水微凉,冲刷了皮肤表面的油腻感,游夜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全身都放松了不少。
夏天的夜空很清澈,几颗星子遥遥缀着,和远处灯火不歇的高楼交相呼应。
游夜抬头望了会儿,而后收起视线,重新折回店里。
也就是这个转身,让他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地方。
后厨这条小巷平日里都是用来堆积杂物的,没什么人来,里头的灯坏了一半,又黑又脏,就连流浪的动物都不愿意多待。
可眼下,在层层叠叠的铁罐与纸箱之后,分明有一团黑影在动着。
游夜不免屏住了呼吸,悄声靠近。
几步路的距离,游夜却足足磨蹭了几分钟,他脑中不停闪过各种千奇百怪的猜想,无一例外都不太安全。
但他还是提着心走了过去。
就好像冥冥之中的注定。
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到哪怕已经尽了全力放轻脚步,游夜还是惊动了对方。
四目相对的瞬间,比起其他,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根直直指向自己的铁棍。
游夜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倒退一步。
也就是这个动作,将他的身形照在了灯光下。
“你......”游夜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有什么暗黑血腥的场面,更不是杀人越货的现场,幻想中的一切画面都在极速褪色,最后被大片的白覆盖了。
纸箱的背后,藏着一个少年。
借着头顶忽明忽暗的光线,游夜看清了对方的样子。
少年大概只比游夜小了没几岁,初高中的年纪,穿着校服,五官精致。
游夜猜测这个孩子的家境应该很好,因为饶是躲在了这样的角落,他的身上却依旧格外干净利落,周身没被染上一丁点的污渍,脸蛋白净,衣服板正。
除此之外,他给了游夜一种很难形容的感受。
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近又远。
游夜是长在这里的,以后也会在这里腐烂,但少年不是。
少年只是一个误入的过客,在人生这么长了一条路上,他的轨迹短暂地偏移了一下,很快就能够回归正轨,甚至快到不会落下任何痕迹。
他们一站一坐,却是两个世界。
游夜的思绪没停顿太久,他看着的少年慢慢放下铁棍,于是也跟着俯下了身。
“小朋友,你怎么在这里啊?”
少年皱了皱眉,并未回答,而是反问,“这里不能待?”
他面上警惕还未完全消散,掌心依旧紧紧攥着不知从哪捡来的铁棍,戒备又锐利。
能,当然能。
这片区域不属于任何一家店,无论是谁要留下都是没问题的。
可这和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游夜没料想到他会这么问,顿了顿,而后再度审视了一番少年。
巷子里显然是不干净的,少年被迫将自己的外套铺在了地上,才肯席地而坐。
但是姿势也不怎么舒适,他蜷着腿,没让鞋底踩上泥泞,也没让后背靠上墙壁,肩背挺得笔直,硬生生给自己圈出了一方净土。
游夜于是再度确认了。
他真的不是这里的人。
宁愿躲在这里也不愿意找人帮忙,原因无外乎几种,归根到底还是离家出走了,游夜不免有些头疼。
他一贯对这类难题无从下手。
这个年纪按理来说已经不值得外人这么操心了,有手有脚,随便丢哪里都能找到回家的路,可许是对方的画风同小巷实在不搭,游夜总不太舍得。
他问,“你今晚就打算住这里吗?”
少年抿着唇一言不发,态度明确。
游夜:“凌晨会有城管巡逻,你要是被发现了还是要送回家的。”
少年犟嘴:“我不会被发现的。”
“可你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
“......”
“你在这里躲多久了,没人看到吗?”
“一个下午,没人看到。”说起这个,少年下巴微扬,有些矜傲,“我说了我有办法。”
游夜:“可现在还是被我撞上了。”
少年烦躁地“啧”了一声。
见他神色郁郁,游夜换了个话题,“吃饭了吗,饿不饿?”
少年刚想回答不饿,一个音调还没说完呢,肚子先一步发起了抗议,咕咕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游夜实在没忍住,唇角勾了起来。
少年眼睛顿时瞪大,他红着脸,大声道,“有什么好笑的?”他给自己找补,“只是因为你身上香味太重,我闻久了才会这样,这是自然的身体反应,不许笑!”
游夜当然不会违背他的意愿,他收敛起唇角的弧度,眸中笑意却依旧细碎灼人。
游夜:“好,那是我饿了,但大晚上我不太好意思一个人吃饭,小朋友你愿意帮我一个忙,陪我一起去吃麻辣烫吗?”
“番茄锅和麻油干拌都很好吃,店里还有冒烤鸭可以加进去,撒上芝麻特别香。”他诱惑道,“饮料是冰镇过的,碳酸果汁都有,还有刚切的西瓜......我想吃的有很多,你行行好,陪我一下呗?”
少年东躲西藏了一天,本就又累又饿,身体和精神都达到了临界点,这会儿闻着游夜身上沾染的味道,听他报菜名,控制不住吞口水,一颗心动摇得七上八下。
况且游夜还给他找了一个不容拒绝的台阶。
少年目光闪烁,半晌才支吾开口。
“你非要人陪的话,那我就勉为其难答应好了......但是能不能别这么叫我啊?”他撇着嘴,郁闷道,“你看着才多大,一个劲口头上占我便宜,无聊。”
游夜笑笑,“那你希望我叫你什么?”
少年苦恼了许久,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直视这位陌生的好心哥哥。
“......明宿。”
“我叫明宿,明天的明,星宿的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