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匕首没入萧清姿的胸膛,若是常人,这一剑下去必死无疑,她的喉头涌上腥味,吐出一大口赤红的鲜血。
“杀人啦!”离她最近的一名寻常百姓失声尖叫。
但幸好,这是她与旁人的一场约定。
如今的她急需摆脱当前的身份,只有这样,她才能在不久后真正的灭顶之灾来临前保住性命。
只不过,即便提前服下药物,她也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痛意在胸膛蔓延。
闹市之中,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行刺吓破了胆,纷纷从浑身是血的萧清姿身边离散。
意识逐渐昏沉,萧清姿缓缓向地面倒去。
但是她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原本已经闭上的眼睛重新睁开,模糊视线中,那双已经有些泛红的眼是如此夺目。
往日里熙熙攘攘的街道早已乱成一锅粥,所有人对她都唯恐避之不及,唯有一人,逆流而上,来到她的身边,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即便不能完全看清对方的五官,萧清姿还是将他认了出来,此时将她抱在怀中的男子正是朝堂上大权在握的御史大夫,陆轻鸿。
“萧玄!”
一声急切的呼喊在耳边响起,只此一句,而后萧清姿便再也听不清任何声音了,只能看见那张平日在朝堂上与自己激烈对峙的嘴唇不断开合。
她能感受到对方似乎加重了拥抱着她的力度,萧清姿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现在看上去快要死掉的人是她,怎么这位政敌的脸色比自己还要苍白。
陆轻鸿雪白的衣袍就这样堕入泥泞之中,上面还沾上了斑驳血迹,他将萧清姿的脑袋往自己的胸膛上贴近,修长的手指间也满是鲜红。
此时的萧清姿还穿着男装,说实话,两名男子当街如此亲昵地搂抱在一起,当真是有些……不成体统。
平日里端庄从容的陆大人也会有如此失礼的一幕吗?
这句话当然是说不出去的,记忆的最后,萧清姿已然看不清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唯有身旁颤抖的身躯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众所周知,陆轻鸿向来不喜形于色,年纪轻轻便能在朝堂上与一众老狐狸周旋的人,本就不可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这样的人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吗?还是为了明面上快要死去,身为政敌的自己。
再度醒来,入目便是陌生的屋顶,萧清姿动手想要直起身子,却扯到了伤口,倒吸了一口凉气。
“清姿,你且先不要乱动,当心伤口。”
熟悉的声音传来,萧清姿有些浮躁的心瞬间得到安定,不再胡乱动弹。
“姨母,这是我昏睡以后的第几天?”许久未曾说话,她的声音变得沙哑。
“已是七日后了。”
边这样说道,苏欢颜边拿起不远处的茶杯,倒了些温热的水。
“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苏欢颜闻言叹出一口气,无奈道:“常理来说,应当得要上更久。你就是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我早就说了这药副作用极大……”
不等她絮叨完,萧清姿便有些无所谓地打断道:“大便大些吧,总比死了强。”
这话属实是话糙理不糙,苏欢颜根本无法反驳,只得心疼道:“唉,我属实是拿你没法子,京城那边的事你就暂且不要插手了,先将身子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说完她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扶起萧清姿的头,喂了一小杯子水给她。
喝水的间隙,萧清姿眼神向下瞟去,不免看到了自己身上那鲜艳夺目的红裙。
“我这身衣服?”她十分疑惑道。
苏欢颜眉眼弯弯,应了一声后道:“是我在为你疗伤时换的,怎么样?好看吧?”
好看吗?自然是好看的。
只不过萧清姿自从兄长逝去起便被剥夺了身穿襦裙的权利,十八年来养成的习惯令她无法想象自己换上长裙的模样,只觉得无所适从。
“你既已摆脱了那个身份,就应当自己而活,那些男装便别碰了。”说完这些,苏欢颜还用圆润的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脸,俏皮道,“这般漂亮的一张脸蛋,不穿上亮丽的红装,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萧清姿的手微微蜷缩,指腹上的厚茧划过掌心,她有些出神。
“京城当今局势如何?”
“你当街被刺杀后,皇帝震怒,下令彻查。那些人不知你因何而死,朝野上下一时间动荡不安,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听到这些,萧清姿并不意外,身为太尉之子,萧家唯一的嫡子,她的死自然会激起千层巨浪。
不过不知为何,她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脱口而出道:“那御史大夫陆轻鸿当今怎样?”
在听见陆轻鸿这个名字的时候,苏欢颜明显眉头紧锁,“御史大夫?你提他做什么?你们不是政敌吗?”
“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同僚,你也知晓,我与他虽为政敌,也只是受我父亲的影响。更何况……”
他与萧清姿在朝堂上虽不对付,但先前一次宴席中,陆轻鸿是救过她的命的。
也是那时,陆轻鸿知晓了她的女儿身。女扮男装,还入朝身居高位,这可是足以杀头的欺君之罪,但是他却没有上报朝廷,而是选择了隐瞒。
这些事情说来话长,说出来后苏欢颜势必又要絮絮叨叨一大堆,于是萧清姿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更何况陆轻鸿并非沽名钓誉之辈,为官清廉,是为百姓着想之人。”
“清姿……”苏欢颜的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你该不会是对这位陆大人芳心暗许吧?”
话题突然拐到了奇怪的地方,萧清姿一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先矢口否认道:“绝无此事!”
听见她下意识反驳,苏欢颜只当萧清姿是对陆轻鸿深恶痛绝,不想与他沾上任何关系,于是松了口气,“你对他无情就好,那御史大夫就是个玉面修罗,面上看着温文尔雅,实则心狠手辣、果断决绝。”
听见这些话,萧清姿莫名想起了在街上昏迷前陆轻鸿看向她的眼神——从来没有人用如此难过的眼神看过自己,从来没有。
那样的悲伤,犹如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滚烫的情绪灼烧着她的胸膛,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种人就是铁石心肠,喜欢上了可是要吃苦头的。”苏欢颜摸了摸她的发顶,“先不说这些了,你如今好不容易摆脱萧家子弟身份的束缚,我们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复仇了。”
“嗯。”萧清姿面色沉静,平淡道,“在萧峰被处决时,我一定要回京城,我要亲眼看着他死。”
她就像是在讨论寻常天气般说着诛心的话,对于这位血脉相连的父亲,萧清姿早已没有了半分亲情,就连恨意也变得淡然。
看着她那没有多余情绪的黑色眼眸,苏欢颜心中有些五味杂陈,轻叹一口气后道:“会的。”
随后空气便寂静下来,一时间无人言语,又或者说,对于对方此时正在想的事情,她们彼此都心照不宣。
“你且好生歇息,若有什么事唤我便是,我就住在隔壁房间。”
苏欢颜替她掖好被角,将桌上的茶具摆好便推开门准备离开。
就在她一只脚踏出房门时,突然又开口道,“若是我们能早点发现姓萧的是个什么东西,将你和玄儿接回来,现在的你们是不是都能像寻常百姓一样安康地长大……”
苏欢颜说完又觉得十分没有意义,苦笑道:“罢了,你就当是姨母上了年纪,在这里信口胡诌。早些休息吧,明早我会准时来给你换药的。”
门吱呀一声闭合,带走了屋中最后一点金黄色的余晖。
萧清姿的整张脸都陷于阴影之中,眼神晦暗不明。
其实她心中明白,方才这位姨母最想说的怕是,若是我们能早点发现姓萧的是个什么东西,断不会将姐姐嫁给他。
就算苏欢颜刚刚当真这么说了,萧清姿心中也不会感到难过,毕竟她十分能理解这位只比自己大了六岁的姨母。
比起自己这个前些年才认回来的便宜外甥女,当然是亲姐姐要重要的多。
其实她觉得这个世界当真有些令人发笑,前十几年她深陷泥沼,便是因为自己身上的血脉。而十几年后从泥沼中逃脱,还是因为这身血脉。
若不是她的母亲也姓苏,苏欢颜与自己也只是陌路人而已。
而唯一不是因为血脉与她产生交集的人,是陆轻鸿。
天色已晚,萧清姿闭上双眼,却无端梦见了一年前,自己去宁王府赴宴,结果被下药之事。
当时她只知晓宁王风流成性,夜夜笙歌,却不知他竟然男女通吃,还对自己怪有不轨之心。
那日是宁王府林太妃的六十大寿,京城城中的权贵几乎都带着厚礼前去赴宴。
萧家家主乃是开国将领,随着先帝打下大好河山。后代也是各个都骁勇善战,虽说早就交了大部分兵权,可也是不容小觑的。
作为萧家名义上唯一的嫡子,萧清姿自然也要露面。
而唯一能与萧家叫板,并肩齐驱的便是陆家了。
陆家家主乃是为先帝出谋划策的军师,与萧家家主并称为先帝的左膀右臂。
所以在寿宴结束,宁王以私人名义邀请各位官员把酒言欢时,萧清姿与陆轻鸿便是面对面的位置。
“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各位不必拘束,敞开吃,敞开喝。”有些大腹便便的宁王面对底下十多位大臣,心情十分愉悦道。
不在朝堂,众人都十分放松,萧清姿却始终挺直着脊梁,没有半分松懈。
“这宁王到底是何意,将萧玄和陆轻鸿都邀来,还对立而坐,当真不怕这两位打起来。”
“林大人,慎言!”
不顾那些忽大忽小的议论声,萧清姿面色如常,让人琢磨不透。
她抬头就看见了同样端坐着的陆轻鸿,对方举止得体,正在同旁边的同僚把酒言欢。
这倒是显得自己这里格外冷清,也是,谁会愿意同皇帝的鹰犬扯上关系呢?
不仅拿不到什么好处,还容易惹得一身腥。
就在她已经准备就这样平静地渡过今晚时,宁王却突然来到了她的面前,手里还那着一个酒壶。
“萧大人,本王今日高兴,不如同本王喝一杯?”没等她回答,宁王就拿起旁边空着的酒杯,亲自为她酌酒。
“王爷不可。”萧清姿立马换上诚惶诚恐的语气道,“您这等金枝玉叶的贵人,怎能做这种粗活。”
说罢就伸手想要顺势拿过他手中的酒杯,却被躲开了。
“有何不可?常听他人提起萧大人不喜饮酒。”他有些语气不善道,“难不成连本王亲自倒的酒,都入不了萧大人的法眼吗?”
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看来这杯酒是非喝不可了,萧清姿不再犹豫,接过浊酒,一饮而尽。
“宁王府的酒果真是比外面要好上数倍。”
在亲眼看见她喝下那杯酒后,宁王果真喜笑颜开,不再继续为难她,转身回到了主座上。
如此情形,萧清姿心中的警铃立即被拉响,这杯酒怕是被下了药。
就在她思考要不要提前离席时,对面的陆轻鸿先一步起身,来到了她的身边。
“萧大人,我有要是同你相商,还请借一步说话。”
“你看我就说这二人势同水火,必定不能安生。”说话这人的大腿似乎被用力拍了一下,立即闭上了嘴,后面还忍不住大了一个酒嗝。
不过幸好当事的两人都没有看向他那里,而是无言的对视着。
萧清姿其实不太明白陆轻鸿这么说的意思,难不成他与宁王已经沆瀣一气,今夜便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不可能,陆轻鸿应当不屑于同宁王之辈同流合污。
思考出这个结论后,萧清姿刚要答应他的请求,便有另一道声音横叉一脚。
“陆大人是想要带着本王的贵宾提前离席吗?”
众人都察觉到了宁王话语中饱含着的怒意,整个会客厅的所有来宾瞬间噤若寒蝉。
可偏偏陆轻鸿不惧,他面带微笑,语气却是强硬得很,“宁王殿下,是今日下朝后陛下亲自叮嘱,要臣同萧大人协商好近来对百官的监察工作,君命难违,还请海涵。”
宁王的面色明显变得无比难看,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咬牙切齿道:“好,看不出来陆大人如此尽忠职守,有你当真是我燕朝的幸事。”
“多谢王爷谬赞,那在下便携萧大人一同告辞了。”
说完也不顾宁王快变成猪肝色的脸,信步离去。
萧清姿也拱手告辞,踩着陆轻鸿的脚步一同离去了。
入秋时的天气已经转冷,夜晚的凉风一吹,萧清姿竟然觉得自己的脸颊十分燥热。
陆轻鸿虽把自己从鸿门宴中带离,但一路上都没有与她再说什么话,简直令萧清姿摸不着头脑。
直到他们已经一同走出宁王府,来到停靠马车的路边,陆轻鸿才开口对她说出了第一句话,“今夜怕是要萧大人来我的府上留宿一晚了。”
“陆大人这是何意?”萧清姿不明白对方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心中的警惕陡然提高,他们还远远没好到可以相互串门的地步。
“你现在是不是感到浑身开始燥热。”陆轻鸿严肃道,“宁王刚才给你下药了,我府中正好有可以解毒的药材。”
萧清姿心头一颤,没想到对方会主动向自己伸出援手,可还是不想要轻易欠下人情,于是便拐着弯地拒绝道:“既然陆大人知晓此毒如何解,不如直接将解药的制备过程告知在下,我回萧府同样可以解。”
听见她说的这些话,陆轻鸿也没有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的气愤。
他有些无奈道:“这些药材倒是不难找,可是制备方法却不是谁都会的,我府上正巧有会制药有限的大夫,若是萧大人想要自己再找人配制解药,恐怕时间上不够宽裕。”
思索片刻,萧清姿最终点了头,“那便多谢陆大人慷慨相助了。”
她说完就一脚踏进了陆轻鸿的马车上,刚在他的对面坐下时,就注意到了他有些欲言又止。
“陆大人可是还有话要叮嘱?”
“没有。”陆轻鸿咳了一声,补充道,“无事。”
闻言萧清姿点点头。
“富顺,回陆府。”
马车开始前进,这辆车的外表十分气派,内里也宽敞,两人就这样各自端坐一边,都没有开口说话。
那些官员可能谁也没有想到,每日在朝堂上争锋相对的两个人,其实私交还算不错。
他们是政敌,政见不和而已,其实在某些方面,也都是欣赏对方的。
所以在陆轻鸿开口说萧清姿中了毒,还说自己可以帮忙解毒时,她对这些话没有任何的怀疑。
只因她清楚陆轻鸿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算哪天他们当真争得不可开交,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陆轻鸿怕是也只会光明正大地在朝堂上扳倒她,而不是使下作手段。
不过陆轻鸿又是怎么只凭一眼就发现自己中了毒呢?
而且他的府上还恰巧有人能解。
萧清姿莫名想起了好几个月前,宁王宴请众人,那日萧清姿忙着抄家,便没有去。
传言当时陆轻鸿好似也是提前离场,并且那日后宁王一次去马场还险些摔断了腿,吓得他好几天都没再寻欢作乐。
这些原本零碎的琐事在萧清姿的脑中连成线,她想起陆轻鸿平日里的行事方式,直觉可能当真是他的手笔。
所以就连陆轻鸿这只平日里老奸巨猾的狐狸也着了宁王的道?
萧清姿唇角微勾,不知在愉悦什么。
不过下一秒,她便幸灾乐祸不起来了。
一股巨大的热意涌上心头,她不禁咬牙,垂下头看见了陆轻鸿放在膝盖上骨节分明的手,竟然涌出想要亲吻上去的**。
我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