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着林木香的冷风刮过大殿。
裴七潋额头被风刮过一道血口子,整个人一阵激灵。“不不不,真人开眼。小人惶恐,小人其实只是咻咻的喂养人……听真人说可以带走咻咻,才撒了谎……”
凤煌:“所以,你也曾在裴七潋手下为恶?”
裴七潋:“真人冤枉,都是生活所迫啊。再说,只是喂养老虎怎么能说是‘为恶’呢?”
凤煌无言地盯着裴七潋半晌。最后收袖。“以后虎的喂养,也便交给你。鹤,为他带路。”
鹤?裴七潋嘴角抽了抽,转头看见大殿右侧正在梳毛的白鹤化作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
“客人,与我来。”
裴七潋身上的银绳被收走,拍拍衣摆的灰尘站起来,心头悄悄松了一口气。
“等等。”
裴七潋后背发寒。
凤煌喊住人,“你叫什么名字?”
裴七潋僵硬转头,凤煌一袭青蓝相间的长袍,剑眉星眸,灼灼如华。比之一百年前,样貌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周身气质,却更加沉冷淡漠。如高山雪松上的冻霜,散发着冷气,不近人情。
——“抬起头,叫什么名儿?”
——“林佩。”
——“哦?你说你们遭到了正道的无妄之灾,你侥幸活下来,现在想要为同伴报仇?”
——“是,我什么都能干。望尊主收留。”
——“嘻,什么都能干?”
——“我有力气,也有些修行。铲灵煤开灵矿或者暗杀任务,我皆不在话下。”
——“嗯嗯,很有本事嘛。不过,本尊这儿不缺下手呢。嘻嘻,你这么漂亮的脸蛋,好,那就当本尊的男宠吧!”
——“什么!?”
“回真人……小的名子矜,风子矜。”
*
裴七潋的新住所——空青峰的养虎岭。
裴七潋枕在斑斓虎肥实的毛皮上,嘴里叼着野草。仰头把玩着一个储物环。
储物环是从斑斓虎项圈上拿下来的,里头装着裴七潋百年前给灵宠的备用猫粮和磨牙磨爪的木棒和毛球。过了一百年,并没有被磨损多少,还保持着裴七潋制作的模样。
储物环里还有几张传送符,传送的终点在天鼎山。大抵是裴七潋以前担心小花猫走丢了。为了方便小花猫回家放进去的。
裴七潋将储物环放回斑斓虎的项圈里。两指之间夹着张传送符。传送符在晚风中飘扬。
“咻咻,我回家看看。遮天那老鬼占山为王,不知道拿没拿走咱们多少宝贝。”
“吼——”
漫天繁星,地转天旋。
传送符的位置在天鼎山。
过了百年,不知道遮天将他的天鼎山改造成什么样子。
裴七潋再睁开眼,眼前漆黑一片。
眨了眨眼。
才发现竟然身在床底。
裴七潋扒拉着地板往前爬,爬到阴影和光亮的交接处,正观测外头的情况。忽然一股无形的拉拽力将其拽出。
裴七潋的后背猛地撞击到墙面,一声吃痛的闷哼还没哼出口。脖子便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拧住。
裴七潋:“……”
空气极度稀缺,裴七潋竭力抓着那只掌握他命运的手掌,费力抬眼。
张扬的赤红色袍袖飞扬,一张镂金半边面具黑气缠绕,以及一头披散如墨的长发。
赤鬼?!
裴七潋瞳孔一睁。随即又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就是百年前自己的睡卧房。
金丝苏绣的衾被,镶嵌灵石珠宝的碧玉架,山鬼壁画,九州大陆收集来的各色刀剑墙……
摆放的位置,甚至没有任何改动。
裴七潋再定睛一看:好家伙,这上等丝绸材质,熠熠生辉的金丝描边,蜀绣镶领,天山雪水浸染的玉带红袍,不就是自己压箱底的衣服吗!
还有那张半边镂空花枝金面具,他的宝贝珍稀收藏品!
裴七潋的眼瞪得溜圆。
耳边是阴恻恻的声音:“你怎么进来的?”
还敢问我怎么进来的?这可是我家!
“易容?”随着阴沉声音落地。裴七潋脸上一冷,今日的第二份□□又被扒掉。
裴七潋趁着赤鬼扒掉他面具的空档,借力下腰,踹了红鬼腰腹一脚,从红鬼胳膊空隙溜出。
得以自由呼吸的裴七潋咳嗽了几声,随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裴七潋侧头,看见了琉璃桌台上点着熏香。正是他平常睡卧前点的白芷沉香。
裴七潋的神情立马变得复杂。
……穿他的衣服,用他的东西,点他的香,甚至还睡他的床。
遇上了个模仿自己的冒牌货了!
“小鬼,自己没有家吗?”裴七潋歪嘴笑,“穷到买不起衣服?这么光明正大睡人的床?你爹娘没有教你借东西要先问问主人意见?嗯?”
赤鬼站在裴七潋刚才摔撞的墙前。高大的身躯,投影在满是灵珠宝石的藏品墙面上,尽是无言威压。
香烛光影摇曳飘动。
金边面具下的眼眸晦暗不明。
赤鬼笼罩黑雾的眼,沉默地盯着裴七潋。
裴七潋单边眉挑了挑。他摸不着这个“冒牌货”的想法。既然是冒牌自己,对自己肯定有所了解。说不定看见过自己的长相。
易容被拆,裴七潋也没打算再掩盖。
“裴七潋。”一刻钟后,赤鬼开了口。阴恻低沉的嗓音中竟然有几分喜悦的错觉。
裴七潋掏掏耳朵,咧嘴一笑,“是,你爷爷我做鬼回来了。怕了吗?”
赤鬼:“我终于梦到你了。”
裴七潋:“嗯?”
裴七潋眼眨了眨,似乎有哪里不对?
赤鬼低低的笑声落地。“今晚不要再走了。唔——”往裴七潋方向行走的赤鬼忽捂住胸口,眉头一皱,嘴角留下血丝,很快,又被站直的人抹去。“好高兴,胸口好高兴……”
裴七潋脚步往后一退。
……这人好像不太正常。
裴七潋从刚才就没试探出这人的修为。只不过他现在只是炼气期,随便一个妖或鬼都能够轻易将他撕碎。
虽然睡卧被一个冒牌家伙占据让他很不爽。
但是现在还是保命要紧……
可恶的遮天,竟然让外人随便就住他家。还睡他的琉璃镶珠宝玉床!下次见面一定要让你赔光家产!
裴七潋迅速从袖中抽出传送符。身影正要消失,一道黑影窜到跟前,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撕破空间,径直抓握住了裴七潋的手腕。
“!!!?”裴七潋吓傻。
空间的撕扯力让红鬼飞扬的袖袍瞬间破烂如泥。抓着裴七潋胳膊的手,新旧血痕不断交替。很快,连金丝面具都开始发出“滋滋”的摩擦声。
而当事人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黑雾弥漫的脸,微微上扬的嘴角,不住往外流出鲜血。“裴七潋,裴七潋……”
裴七潋瞠目。这个疯子在做什么?!
“你不要命了?!”裴七潋要收回手。而抓在他胳膊上的手却仿佛铁钳一样,纹丝不动。
赤鬼滚烫的血溅到裴七潋脸上,刺痛。
低哑的嗓中带着乞求:
“多留一会,裴七潋。你好久好久不来我的梦里了,多留一会……”
裴七潋:“松手,你抓疼我了。”
几乎是下意识。在裴七潋喊疼后,赤鬼立马惊慌地松开了手。“我……”
刹那,空间的裂缝合闭。
月落星沉,地转回空青峰。
裴七潋带着一身血色回来,斑斓虎嗅到血腥味,焦急地原地踏步吼叫。
裴七潋坐在地上,抬手拍了拍虎头。“别担心,不是我的血。我没受伤……”
裴七潋抬手,抹掉脸上的血,顿了一下,低头舔了一口。
“吼——”斑斓虎叼来了疗伤的草。
“哈哈。”裴七潋抓了把虎毛,“不是说了我没事吗?”最后还是在老虎的注视下,将草含进了嘴里。“好好好,我吃了吃了,别吼别吼。”
到底是谁?
眼前浮现出飞扬如泥的红袍,空间缝隙合闭的刹那,那张黑雾缭绕的脸,同时落下了剔透的水珠。
赤鬼——为什么要梦见自己?为什么哭?
*
“垂怜真人来访——”
清灵的声音回响在幽谷。
裴七潋和衣枕睡在斑斓虎的肚皮上,迷迷瞪瞪睁开眼。
头顶树影斑驳。叽喳的鸟雀振翅飞过。
“迎垂怜真人——”
裴七潋就着流动清澈的泉水洗了把脸。找到了昨夜给他带路的白鹤。“鹤兄!什么时候带我去见峰主?”
白鹤:“你要见师尊?现在不行,垂怜真人来访,谢绝见外客。”
“什么外客?鹤兄怎么这么见外?”裴七潋笑嘻嘻,“我现在也是空青峰的一份子啊。师尊昨日将我带回来,还让我留下来,没错吧。”
是没错。
所以昨日空青峰的上至修仙宗弟子下至鸟兽,都为这个消息震惊不已。
白鹤:“你等着,我去通报主上。”
“不着急不着急。”裴七潋眨眼,“主上说我什么时候去见他都可以,我也想帮帮忙。垂怜真人来访,可不能怠慢了人家。”
裴七潋利索地夺过路过的仆从的茶盘。“我来端茶!”
仆从瞪看了眼裴七潋,发现裴七潋旁边的白鹤,这才敢怒不敢言躬身退下。
山亭。
三两点松林梢,山闲与风共话天。
垂怜真人一袭亚青色袍子,长发用鹅黄杏花点缀的木簪高挽。鹅蛋的面庞,眉目从心,颦笑皆宜。春风拂如美人面。
裴七潋端茶的空隙多看了几眼。
新面孔。
垂怜真人:“不是听白樾说,我也不敢相信。你竟然会再收弟子。”
凤煌:“不是弟子。”
“不是弟子你把他直接拐到空青峰来?”垂怜真人眼皮一跳,“那孩子资质出彩?是什么灵根?能让你瞧得上的,莫不是天灵根?但若说天灵根,去年难得出一个天灵根的奇才,指名要拜你为师,你也照拒不误……”
凤煌云淡风轻地品茶,并不应话。凌厉之眸,蓦地一皱,扫过端茶之人。
裴七潋低头不敢对视:“……”
垂怜真人:“你还是这个死脾性。要说,你当时应了和我合修多好。现在修炼无情道,跟个木头似的。”
裴七潋眼眸刹那睁大一瞬。
什么东西?无情道?断七情绝六欲,无心无情的无情道!?
凤煌:“与你无关。”
垂怜真人长长叹了一口气。“你真不让我见一面你的新弟子?悟道要是知道你拐走了一个奇才,肯定要在千青山跳脚骂你了!你要是让我看一眼,我就不告诉他。”
凤煌:“随便,送客。”
化形的白鹤少年立马登上山亭,侧身做了“请走”的姿态。
垂怜真人:“……”
“我说笑呢。”垂怜真人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放在了桌上。“这才是正事。掌门云游要回来了,修仙宗在屠刀山一败,少不得让他念叨。明日的宗门大会在檀香山召开,传送符我给你放盒里了。”
凤煌:“不必多此一趟。”
垂怜真人站起身,顿了下,眸光复杂,“你无情道修炼到了第六重,还能伤到你的东西,真是罕见。”
垂怜真人目光所望,正是凤煌左袖袍下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