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李人凰坐在一旁看易道暹练字,见对方视若无睹地继续照着一本香谱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写,她不禁感叹这人真是先天练字圣体,怎么都不会受影响,也不会腻。
易道暹走笔张弛有度,手上不会太用力,身体也很放松。这让她不禁想起她初中时的同桌,不管写画都须得全身上劲,嘴也会不自觉地抿很紧,好似越用力那字便写得越好一般,两相对比,着实有趣。
其实她自个也有一点,不过大多是在作业写烦了的时候。
所以她非常羡慕易道暹身上这股该死的松弛感。
很优美。
对,人也很优美。
瞧瞧,这微翘的嘴唇,轻缓的呼吸,无意识地眨眼,迷人,实在迷人。
李人凰垂涎美色,一时入迷。
易道暹写字认真,旁若无人。
两人许久无言,李人凰思绪跳脱了一下,回想起那日在龙遮山陵园的事情。临到上马车前,她突然改了主意,拉易道暹一块回去爬了龙遮山,一行人顺着那边山脚的石头小路自下而上,一路爬到了半山腰的屋子。
那屋子只一层,其下四四方方,其上飞檐斗拱,形似禅院,神貌俱全。四面刷着吊诡的黑漆,午后并不强烈的日头穿透疏疏密密的树缝打在其上,反出刺眼的眩光,似黑又似白。
抬头瞧去,檐头青灰瓦当上雕着云纹,间临滴水上又刻着凶兽纹,一吉祥一不详,着实古怪得很。
屋子是守陵人的住所,里边也理所当然地囚禁着李人凰的二哥李心虎。
李人凰一直想来瞧瞧。可真到了地方,她心中又凭空生出些许怯意。
进屋见到二哥时,李人凰吃了一惊。她完全无法将她眼前那个头发凌乱,面容枯槁的男子和画像上神采飞扬,气质不凡的人联系起来。他的双眼暗淡,早没了像上的神采,见人走到面前也没反应。
听侍女说,李心虎不光瞎了,手脚筋也悉数断了。还说这些年除了每日给他送饭的男奴,他都没怎么理过人。
李人凰原以为二皇子的下场并不算惨,现在一见倒是她天真了。
这简直是生不如死。
仔细想想似乎也合乎逻辑,或许在原主看来,没杀他都已经是仁慈了。
李人凰带易道暹此番前来本想问问她哥哥的事,现下一瞧,倒不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侍女上前在李心虎耳边耳语了几句,他才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随意地看向一个方向:“你来了。”
李心虎的声音极度嘶哑,像是刀割玻璃一般,也控制不好抑扬顿挫,听上去比太监说话的腔调还要令人难受,甚至有些滑稽。
李人凰笑不出来,她皱眉,眸子里不知是难过还是怜悯,近乎呢喃地喊了一句:“二哥。”
“二哥?当真是个稀罕的称呼!”李心虎笑了,笑声有些像老妪,渗人得紧,“呵呵,当日不敢见我,不敢叫我,如今又来做什么?”
“罢了罢了,你说吧,总不会是来嘲笑一个将死的废人。”李心虎面上也不见悲喜,似乎早已麻木了。
“二哥,您还记得易道暹吗?”李人凰斟酌了一下,说话间将视线转向了身旁的易道暹。对方此刻正默不作声地凝视着李心虎,双眼里似乎带着冷漠到极致的冰冷神性,像造物主审视着自己的造物一般。
有点子渗人。
“记得,怎么不记得。”李心虎又笑,只是这次多了一丝悲意,浅浅地藏在了结尾的叹音里,“一个傻子罢了。”
“他都已经死了,还提他做什么?”
李人凰语塞,想了想道:“我想知道他身前是个怎样的人?”在李心虎面前她并不想用朕这个称谓,也不想用皇上的身份。
她觉得那像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羞辱。
“重要吗?你命禁军头领在所有人的面前砍下他的头,挂在南大门上示众七天,昭告天下说这就是造反者的下场。可他造反了吗?如今又来问他是个怎样的人,你不觉得可笑吗?不,因为你压根不在意。”李心虎说得平淡。
他从始至终都保持着那种没有恨意一般的平淡感。
真的不恨吗?
真的平淡吗?
李人凰不知道。
“呵,他是一个有理想,有远大抱负的人,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随我参军,又何以至此。”
“终究是我害了他,不止是他,被你下令杀掉的每一个人,都是我害的。”
“我,是我,是我罪该万死!可是为什么我还活着,而他们死了?”
“可笑!太可笑了!”
李人凰的到来仿佛打开了李心虎内心尘封已久的话匣子。
让把他这几年闷着的话全都说了个干净,说了个痛快。
“我不怪你,真的,我一次都没怪你,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
“我只恨,恨我自己没有早点斩了那妖妇,让她一朝得势,霍乱超纲。”李心虎神色癫狂,瞪大了那双泛着灰白什么都看不见的眸子,他似乎极力的想要看见什么,想要抓住什么。
最终有心无力,身子也颓了下去。
枯槁的身子缩成了一团,脸色似乎比来时还要差了些。
静默许久。
李人凰内心消化了一番,说:“你的意思是易道暹是被冤枉的?”实际上她更想问他口中的妖妇是谁。
“你走吧,我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你我终归无缘,做不得兄弟,也做不得君臣。”
“这儿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快走吧。”
“快些走吧。”
“再也别来了。”
李心虎说完就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再无动静。
李人凰有些不死心,也不管对方见不见得,指着易道暹说:“这位是易道暹的妹妹,名字也叫易道暹,你就没有话要对她说的吗?”
等了许久,屋内依旧是静默无声。
“走吧。”易道暹冷冷地说了一句。
李人凰犹豫着看了李心虎最后一眼,跟上易道暹的脚步离开了。
这趟拜访似乎从一开始就不该来的。
思绪回笼,李人凰坐得端正了些,说:“你哥哥的事情我很抱歉。”
说完她还是觉得不够端正,便跟面对班主任时的小学生似的,腰板挺直,双腿并拢,手掌放好。
易道暹的手顿住,一滴饱满的墨汁在笔尖悬了片刻,啪的一声,滴落在宣纸上。墨渍沿着纸痕晕染开来,遮了半个字。
李人凰看得心揪了一下。
易道暹语气从容道:“抱歉?何须抱歉?皇上并未做错什么。”
李人凰无言。
随手拿起一本云朝地理志翻看了起来。
云国疆域辽阔,有一都六州。一都是京都双玉京,六州是金州,银州,零州,香州,江州,南州。更古一些,云国本有九州,消失的那三州在边关香州以西,被如今西域之国所瓜分。
军人的理想或许就是收复三州,恢复故土,复现古云国的荣光。
或许易道暹的理想也是于此。
谁知道呢。
她确实不在意。
她在意的只是如今在她眼前的易道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