帧帧 第5章 秦檩

秦檩愣了一瞬，随即转头看向房车门口的人。

朴嘉陵穿着纯色短袖，东南亚的夏天昼长夜短，七点天仍然是深沉的孔雀蓝，他在一片蓝色里，漆黑的瞳孔正注视着她。

“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朴嘉陵撑着车门，声音清缓，“秦导叫你和我们去马维哥的庆功宴。”

马维是《长草高飞》里演张立父亲的演员，今天杀青，在剧组旁边包了一个饭店请他们吃饭。秦檩匆匆应了好，他说：“你不知道在哪儿吧，我和你一块儿过去。”

秦檩在隔间快速换了衣服，出来的时候一身水蓝，和天仿佛融在一起。他们并肩走了一路，她没讲话。

朴嘉陵突然问：“是秦导要求你来的？”

秦檩有些诧异，她没想到朴嘉陵会主动开口说话。那个时候朴嘉陵还没有拿提名，只是在电影界小有名气。但年轻的朴嘉陵也鲜少参与演员的聚会，他的话不多。

朴嘉陵走在她身侧，抬头看着天空。

“不是。”秦檩回答，“我主动的。”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他了，只是这部是全程跟，之前都没有时间。”秦檩解释，尽可能让自己显得轻描淡写一些，“我有这个兴趣而已。”

“兴趣？”朴嘉陵问，“你以后要做演员吗？”

“不是。”秦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考的导演专业。”

他们后面就没讲话，快到饭店门口，看见牌匾上一闪一闪的橙色灯光，映在朴嘉陵的右脸，好像橘色的一块暗斑，又在下一秒消失为他原本的肤色。他的眼睛在这样的光下不停闪动着，秦檩不敢多看，收回视线。

自从围观过他的表演后，秦檩对他很难像对之前剧组那些演员们一样，她也琢磨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在选角定的时候秦朝成和她说：“我选了个好演员。”

秦檩当时问：“能有多好？”秦朝成每拍一部都会说挑对了人，她也没多在意。

但秦朝成那次的回答却让她异常深刻，他从没这样形容一个演员，而且是以预言的方式。秦朝成用手指点了点桌，语气笃定：“我赌，不出五年，不说国内，他一定会闯出国际。”

秦檩见到朴嘉陵就知道秦朝成不会错，就算五年内没有，七年八年也足够，他的灵气百里挑一，那副骨骼轮廓都仿佛为了电影而生的长相，非科班出身的演员身上不被框架所束缚的随性在他的表演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对这样的人，秦檩怎么也无法不另眼相待。她见过许许多多优秀的演员，没有一个能像朴嘉陵一样在她眼里近乎完美贴合进角色，带她进入无比震撼的共情。

当时，秦檩以为他们真的一路无话了，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你怎么看张立的？”

突然，朴嘉陵像是随口一问。

“嗯？”怔住，秦檩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问自己，“你是说怎么评价你的表演吗？”

“不是。”朴嘉陵说，“你看过剧本吧。”

那一刻秦檩错觉自己被抽查功课了。其实在其他演员面前她偶尔也会说，不过被朴嘉陵问，她不太放得开。

“很冲动，容易上头，不懂得解决问题，内心柔软，柔软且懦弱。”秦檩只好拣了简单的，“有反叛精神，但太渺小了，最后被世界抹杀。”

这些答案朴嘉陵都是意料之中，他点点头。

快进饭店了，朴嘉陵掀开塑料帘子，秦檩先进，把话说完：“嗯，还有，不太懂爱人。”

一进门一桌人都站起来迎接，朴嘉陵毕竟是主演，大家都和他聊起天，秦檩只来得及和他对视一眼。

她没想到过了两天他们能再碰上。他坐在塑料椅子上，化妆师在给他补嘴角的伤痕妆。因为遮挡关系，他不得不仰头眯眼看剧本。

秦檩切了西瓜去分，还专门问他：“吃吗？是冰的。”她印象里朴嘉陵似乎很少主动吃水果。

朴嘉陵说：“谢谢，不用，太麻烦了，容易粘手上。”

秦檩应了，若有所思盯着西瓜。

朴嘉陵的声音传过来：“对了，你上次说的，不太懂爱人是什么意思？”

秦檩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对张立的评价，没想到朴嘉陵放在心上了，登时心里五味杂陈。朴嘉陵的眼睛在她身上，漆黑的瞳孔注视着她，神色却如常。

“那个啊。”秦檩说，“因为他爱人的方式不对。很爱母亲，但解救母亲的方式是殴打父亲。喜欢小吉，但她要走的时候一句挽留也说不出来。爱人不能是这样的。”

“没有人教他，他的参照只能是他的家庭。”妆化完了，朴嘉陵撑着椅子坐直，“没有人能定义爱的方式。”

“所以我说他不懂爱人，并不是不爱人。”秦檩说，“其实我偏向于他对小吉的爱是近乎渺茫的，小吉是以同龄人身份平等陪他经历最多事情的人。他只是抓住了一个和他同病相怜的人，他大概真的不懂什么是喜欢。”

“他不挽留她只能是因为他甚至无法独善其身，他给不了她未来而已。”朴嘉陵语气仍然平静，似乎只是在谈论一个简单的生活常识问题，但他明显不认为秦檩是对的，“他明白的，这样的方式含蓄一些，但他不是不懂。”

“或许是我们对“懂”的定义不一样吧。”秦檩第一次听他讲这么多，坐在他身侧的台阶上，“你有没有想过，张立和小吉都是一个环境里长出来的。他会怕耽误她吗？或者说，他会觉得自己逃不出去，小吉就逃得出去吗？

朴嘉陵从没想过这点，秦檩的思维有些发散，但似乎又有逻辑。她继续道：“小吉嫁的人，说得难听，是诱拐了她。说到底，她的生长环境造就了她的单纯，好骗，任人欺辱，依赖外界。就算出去了，她也不会有很好的生活。”她笑了笑，“我自我臆断一些。张立毒死她的初衷，或许只是悲哀地发现他们根本无法彻底和这片土地割裂开。他杀她其实是解救她，而不是舍不得她走，独占欲发作之类的。这样不叫爱，这样已经足够扭曲了。”

秦檩讲完很久，都没听见朴嘉陵的回答。她侧头，朴嘉陵才对她笑了一下，晃了晃剧本：“有点意外。”

“啊。”秦檩站起来，脸微微发烫，“我是不是说太多了。一不小心……不会影响了你自身对角色的考量吧。“

”没事，我的意思是，你的角度很特别。“朴嘉陵说，“秦导没有跟我着重讲过这段戏。”这段还没拍，毕竟小吉这个人物台词少，只是一个衬托张立性格成长的女性角色。

一阵风吹过，秦檩的衣摆在动，她的目光很远：“我就是随便说的。你的想法也有道理，或许他这样也是出自于爱。嗯，但我不认为张立的爱是含蓄的。他在我心里就和长草一样。”

朴嘉陵抬眸。

“锋利割人，不受拘束。”秦檩说，“毕竟绝望的人无所顾忌啊。”

凌晨四点，秦檩睁眼，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去摸床头的水杯。太久没有梦到八年前的事情，她和朴嘉陵的对话都变得陌生，但她还记得。秦檩有记备忘录的习惯，那些关于剧本的稚嫩讨论都被她记在手机里保存至今。

想了想，她打开备忘录敲了一段字：今天谈了一笔大合作。

空行。

金子麒说得回去再看剧本，而且开条件说要带人，片酬也高，但至少在预算里，不亏。结果**不离十了。

顿了顿：朴嘉陵给我介绍的。欠他的饭得还。

做好决定，第二天清早，她就斟酌着语气给朴嘉陵发了约饭的消息。直到中午朴嘉陵才姗姗回复：我们俩吗？

我们俩吗？

就我们俩吗？

秦檩红着脸，撑头咬嘴唇半天，才试探：嗯。

心一横发出去后又抓头发自暴自弃倒在桌上。她想：怎么办，是不是过界了？何况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见面了，不谈合作单吃饭有什么好聊的？朴嘉陵现在是影帝，不是什么简单的年轻演员了。

她甚至思考是不是该编一个自己第一次在内地拍电影不太有经验需要向他取经的正当理由，没过多久又放弃。已经在找演员问题上麻烦了一次，她不想这么快再追上去，好像示弱。她好歹也是科班出身的导演，拍电影该有自己的判断，秦檩自尊心挺强的。

她当然知道朴嘉陵对她有绝对尊重，朴嘉陵对所有人都是彬彬有礼的，他年轻的时候或许不擅长和人剖心思，但在圈里这么多年足够他打磨一副精细的壳。谈合作的时候他只做一个牵线人，听秦檩和黄媛媛与金子麒说话，从不插足。当然也会细心问她们的忌口，帮她满上柠檬水。他很绅士，黄媛媛说，以为朴嘉陵这种咖位，私下应该都比较不近人情。

不近人情吗？秦檩想，他愿意帮她应该也是念了秦朝成的面子。八年太遥远，不是谁都和她一样有心去记。

高处的人通常都自有一套推脱。如果不愿意的话，秦檩还是希望他能果断拒绝。

手机响了一声。

她翻开，朴嘉陵却说：行，但我只有明天晚上有空。

朴嘉陵：你要来我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