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离岸非礼勿听,对天子的言语不做理会。
“朕不想回宫。”祁染抬头看着满架子书卷,灵机一动,“相父,朕还有事要请教,除了军务,还有农务、商务等等诸多问题。”
温离岸道:“陛下还想问什么?”
祁染现编道:“四民月令中记载二月可交易大豆麦子,十月可交易稻米,这时间可调换吗?为什么百官志中,去职无禄的官员,口粮也要从市场上购买?”
“这些都很复杂,臣今晚讲不完。”温离岸道,“如果陛下想听,以后再来。”
祁染道:“那朕就住这儿。”
温离岸道:“陛下。”
祁染道:“怎么?”
温离岸轻扯衣袍,示意道:“你压着臣了。”
祁染道:“朕故意压着的,不然你就跑了。”
温离岸的目光透出一分无奈寒凉:“你已经十七岁,陛下。”
祁染依依不舍:“那好吧,那朕要看相父喝完今天的药,再回宫。”
温离岸道:“是。”
话音刚落,一阵清苦之味飘进堂中。
*
下晌煎药的时候,温年闻出药的气味不一般,果断让府中客卿陪阮六和楚七消遣,自己离开相府去宫中找秦朔望确认。
“这药方不是我配的。”秦朔望皱了皱眉,“这药方是治骨寒之症的。”
“什么?陛下怎会知道温相病情?”温年道。
“我也无法确定。”秦朔望道,“原本陛下令我时时刻刻关注温相的脉象,但自从我擅自回锦州被陛下知道以后,就不那么信任我了。”
“以陛下的智计,绝对查不到关于温相病情的任何证据。”温年道,“可他又是哪里来的这方子?怪哉,怪哉。”
“既来之则安之。”秦朔望道,“这方子我现在看过了,比温相自己用来吊命的那些猛药好得多,既然我等劝不动温相,不如由陛下劝。”
温年想只能如此,遂再赶回相府侍候。
*
碎纹白瓷盏淋过沸水透出光洁晶莹的釉面,再盛上茶棕色的药汁,显得别致风雅。
祁染拦下温年,端起药盏舀出一勺,放唇边吹凉。
“喏,相父,不烫了。”祁染道,“喝吧。”
温离岸从没有这般被人喂过药,何况此人还贵为天子。
明知失礼,他却又起不了身。
“相父难道怕药里有毒吗?”祁染见温离岸半天不肯张口,索性自己把药匙里的一口喝了进去,“那朕替你尝。”
“陛下不可!”
温离岸抢用衣袖去擦祁染唇边的残汁。
祁染抓住温离岸的手,贴在自己的颈边,叫他触摸着自己咽药时喉结的滑动。
温离岸道:“臣,罪该万死。”
祁染笑了笑:“朕喝了没事,你把剩下的喝完,好不好?”
温离岸把手抽回来,没有什么心思地捋平衣袖。
袖口泛着淡淡的药斑,看见也不是,看不见也不是。
“相父。”祁染凑近温离岸,几乎靠着腰身厮磨道,“你答应朕会喝药的。”
温离岸被祁染拉扯着,左手悬空实在无处安放,于是放在祁染的背后轻轻拍抚了两下:“好,好,臣喝,臣喝。”
看着温离岸喝药的时候,祁染不着痕迹地倒回眼眶蓄起的一层薄泪,微笑。
*
药喝完了。
温离岸的内心也是五味杂陈。
先帝殡天以后,再没有谁敢毫无防备地接近他,只有这位天子,就像不知道他的双手已染尽鲜血一般,时时刻刻都与他亲密无间,酥软得像一块雪花糕。
“陛下可以放开臣了吗?”温离岸问道,“臣的腿坐麻了。”
祁染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绣袋递给温离岸。
温离岸拆开,里面是几块裹着糖粉的蜜饯。
祁染安慰道:“不苦。”
温离岸道:“谢陛下关心。”
戌时,御驾回宫。
*
相府正堂,温离岸捏着药盏,久久没有放下。
“这药,治的是骨寒之症。”温离岸道,“如果不是秦太医的药方,那么又是何人能给陛下开这样的方子?”
温年抬起眼,神情讶异:“你察觉了?”
温离岸道:“鸡血藤的气味独特,不难喝出来。”
温年道:“秦太医说药方确实不是他开的,但陛下未必就知道你的病情,可能只是擅自猜测。”
温离岸苦笑:“猜的也忒准了。”
温年再次确认:“当年为你诊过脉的只有南芜道人,后来你让秦朔望拜其为师学习医术,所以秦朔望才会知晓你的病情,此后,世间再无人知情。”
温离岸笑道:“南芜道人早已仙逝,如此看来,要么是秦太医说出去了,要么是你说出去了。”
温年的面色倏地铁青,跪下道:“属下忠心侍主!”
温离岸道:“好了好了,我知道,逗你玩的。”
温年起身,仍是忧心忡忡:“这个事情查是要查的,但不能再让秦太医去查,我寻思着换一对宫里的眼睛去查。”
温离岸道:“温年。”
温年道:“怎么了?”
温离岸道:“不要查。”
温年道:“怎么不要查?倘若这人只是开药方治病也就罢了,万一他日后对你起了歹意,又如此得陛下信任,那便不堪设想。”
温离岸道:“听我的,算是为我留一点体面,好吗。”
温年怔住。
温离岸道:“今日既然陛下说了药方是秦太医开的,那么事实就只能是这样,非要去查,只怕真相让你我都收不了场。”
温年道:“还有什么人能让你收不了场?”
温离岸抱起自己的那两条因久坐而麻木的腿,从脚踝到膝盖一寸一寸往上揉,不再回答。
温年只好应是,躬身收拾桌面。
蛾子在灯火前缠绕飞舞。
温离岸道:“那个药匙陛下用过,再拿来舀汤舀水的不合规矩,收着。”
温年道:“好。”
温离岸道:“新药方我也不用,以后煎过就倒掉。”
温年道:“这是何故?秦太医对我说,这新药方的药性虽不那么生猛,但长期服用确能延缓五毒蚀骨之痛,总比喝参汤吊命好。”
“没有什么缘故。”温离岸擦了擦手,捏起一块蜜饯吃进口中,借用当今天子的名言回道,“因为难喝。”
*
七日之后,朝会如期召开。
庄严号角嘹响,旌旗列列迎风展。
祁染身披衮衣,头戴九龙冕,正襟危坐在龙椅之上。
目之所及,两侧都是穿着厚重官袍、手执笏板、神情严肃的臣工。
祁染忽然感到有一丝害怕。
以往他是很喜欢早朝的,因为不仅能看到温离岸的身影,还能听到温离岸的声音,加之成群的臣子在旁边配合表演,实在是一场视听盛宴。
但从这一天起,祁国的朝堂之上不会再有主角,而他也不再是一个观众。
镇北、平北、定北、冀北、辽东、辽远六军将领远远地在殿前叩拜。
无数双眼睛都在无声地盯着风吹草动。
绛紫官袍的官员有两位,一位是中书监范钦,一位是侍中吕存,都是前丞相温离岸一手提拔起来的肱骨之臣。
玄色衮金袍的是以永平王为首的祁姓宗族。
缁衣花帛的是萧家外戚。
“众卿平身。”祁染道,“有事请奏,无事退朝。”
到这里为止还算是他熟悉的节奏,所以面无表情,语调寻常。
兵部尚书出列,清了清嗓子道:“陛下,东北六军将领回京述职,正在殿外恭候召见。”
祁染道:“宣。”
大殿响起甲胄碰撞的响声。
张宗之、王琦、李唯诚和其他三位将军入殿。
大将军甲胄按正二品官衔的级别制作,胸甲雕刻百兽纹样异常精致华贵,战靴配饰银鳞,走动起来亮晃晃的甚是威风。
两侧有轻声议论。
范钦侧过脸,看向吕存:“陛下亲政以来的第一次朝会就讨论这种刀光剑影的事,温相还真说放手就放手啊。”
吕存道:“前面都铺垫得差不多,只是让陛下把最后一步走完,无碍。”
范钦道:“习武之人骨头硬,怕是还得扑腾一下,你看,王琦和身边那位老将军到现在还没跪。”
吕存道:“先看情况,如果陛下收不了场,我们再出面。”
范钦点了点头:“好。”
大太监按照流程令诸位将军跪拜天子。
左边张宗之、李唯诚跪下了,但王琦等二人却双手握拳跨立,没有跪。
祁染以往只遇见过跪着的臣子不起来的,没有遇到过站着的臣子不肯跪的。
“咳。”阮六在边上小声道,“陛下别发话,等他们跪。”
祁染把情绪藏在珠冕之后,装起哑巴。
永平王发话:“王将军面见天子为何不跪?”
“陛下恕罪。”王琦不慌不忙回道,“臣的膝盖在攻打焱国燕城的时候受过伤,请陛下允许臣站着述职。”
永平王道:“十年来祁国朝堂之上有不跪特权的只有丞相温离岸一人,难道将军自视比温相的功劳还大吗?况且温相尽管享有特权,依然按君臣礼仪跪拜陛下,十年如一日从未改变。”
王琦目视前方:“温相若在,本将军自是会跪的。”
这时,祁染决定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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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0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