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悬着月亮,屋子里点着蜡烛。
很安静,黄色烛光默默燃烧,空气也似一扫而空。
总觉得像缺少了一点什么,阮宁芙不在外间,更没有酒菜布置。
顾怀风昨天去巧儿屋子里,巧儿现让人备了一桌酒菜,有十二分热络。
两厢对比这里实在冷清,念头一转过,他又想,自己是在外头吃完饭回来的,这会儿也晚了,没有饭也才正常。
不知道有什么事?
宝珠在外间坐着,手边有个箱笼,看样子是收拾春夏衣物。
才收拾么?
宝珠手里正在叠女主人的衣裙,见来人她笑着说道:“世子,夫人在书房等您。”
东边是小书房,顾怀风推门进去,宝珠赶紧放下手里的衣裳,她自行去茶炉寻热水。
进去书房,一眼看见阮宁芙坐在桌旁,砚台里有一汪墨汁,旁边琴桌更是空无一物。
顾怀风问:“阿柔,你的琴怎么不见了?”
这更显得屋子空,阮宁芙说:“出了点毛病,收起来了,打算改日找琴师看看。”
“桂香说夫人有事找我。”
“是有些事,我们坐下来说。”
二人隔桌坐下,笔架上新洗好的毛笔羊毫尤带湿润,阮宁芙右手边就是新写好的和离书,压在黄铜镇纸下面,回想这三年夫妻,进门时场景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谁曾料想,太平世道,没什么天灾**,生死仇怨,箱中嫁衣光彩依旧,他们却要成为彼此的旧人了。
一时之间难以开口。
阮宁芙安静垂目,温柔的人,不笑的时候也让人放松。
“阿柔,我们过两天请李兄来家里吃个饭吧,我与此人是旧年好友,重逢之后情分更胜往昔,想让他上门认认亲。”
宝珠端热茶过来,给顾怀风倒了个新杯,给阮宁芙的杯子里续上一点水。
阮宁芙说:“古人士别三日可刮目相待,俗语亦有日久见人心的说法,世子与李郎君之情谊来得未免太快了。”
夫妻和睦,阿柔一如往日的关心他,顾怀风笑了笑,想说什么,拿起茶杯被烫了一下,立刻放下,心里的话也忘了。
阮宁芙说道:“怀风,我们和离吧。”
顾怀风怀疑自己没听清:“什么?”
“结缡三载,我才发现你我不那么合适,不若早些分开,一别两宽。”阮宁芙将手下的文书推给顾怀风。
微微皱眉的男人,目光从妻子认真的双眼,移到面前的文书上,他捧起来细看。
书房外头,已经撂下茶壶的宝珠仍然站在门口,她手里提着一条圆棍,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桂香打外面进来,托盘里端着两盘点心,笑容喜悦,找到书房门口的宝珠,瞅瞅房门,脸上露出得意来,压低声音问:“世子在里头?”
和离之事尚在密谈中,不宜让更多人知晓,恐桂香听见里面的动静,宝珠将人拉到一旁,也低声问:“有什么事儿?”
桂香小声说:“世子不是回来了?听说屋子里没菜没酒,夫人的琴也坏了,我让人做了两样世子爱吃的点心端来,给人甜甜嘴。”
“宝珠姐姐,我知道咱们夫人心里不好受,但只要把人笼络住了,西厢里的那个翻不过天去。姐姐你是从小陪着夫人的,可得劝劝夫人,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否则不是白白便宜了别的小蹄子。”她眼睛往西头挖。
原来桂香日常在屋里伺候,知道是夫妻两个先有矛盾,而后顾怀风才去找的巧儿。她思量此事固然可气,但女主人最好还是忍一忍,若阮宁芙压不住火气,再与顾怀风置气,可不是又要将人推出去?
到时候不就是彻底灭了我方威风,反倒让人捡到了现成的便宜?
担心着书房里的动静,听话时宝珠连连点头,赶紧接过桂香手中的托盘,说道:“我就把点心送去,今个晚上我值夜,你早些去睡。”
桂香被宝珠强携着送出门,她不忘叮嘱,说道:“你别说是我送来的,就说是夫人让厨房专门做的。”
“对了,你手里拿这劳什子做什么?”桂香瞅着那根木棒,有二尺长短,擀面杖粗细,表面光滑,原是小丫头们用来给厚毯子敲灰用的,日常放在箱笼里,近日也不曾用过,宝珠怎么大晚上拿出来了?
“我打飞虫呢。”送出桂香,宝珠关上门,端着点心跑回到门口,听听里面的说话声。
她手里抓着木棒和托盘,捻起一块桂花糕药了一口。
入口香甜……
心思仍然是在屋里头的动静上……
过了好一会儿,顾怀风放下手中的和离书,他仍觉得不真实。
阮宁芙端坐在桌子另一头,对他说:“你我的财产都有账簿记录在册,除此之外合买过一个铺子,置下三百亩田地,账目上有的,可依照账簿划分,后置办的东西我们可以一同协商,不知世子有什么想法?”
好歹认识几年,两个人对彼此都有些了解,钱财方面,两个人应该不会起什么争执。
听完阮宁芙的话,顾怀风绕过了这一节,说道:“阿柔,为什么呢?”
他直身跪起来,伸出双手,试图搂抱对面的阮宁芙,去靠近安慰她。
双臂即将被碰到,阮宁芙看着他的眼睛,不动如山,冷然说道:“世子请自重。”
宝珠在门外攥紧圆木棍,紧紧抵着门,听里面的动静。
顾怀风坐好,片刻后,他说道:“不过是为了一个妾室,何必大动干戈?”
“我早说过,如果你不喜欢,随时可以把她送走,是发卖还是送回家都可以。”
再听这番话真是耳目一新。
好像是她执意让巧儿留下来的,之后发生的事情症结都在她,又好像今天晚上这间屋子里的谈话,只是因为巧儿留下来。
阮宁芙又觉得有些不认识顾怀风了。
茶水差不多了,顾怀风喝了一口,他想了想,说道:“阿柔,你觉得我有什么错?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得你喜欢?”
二人对视,眼神皆不避退,片刻后顾怀风移开视线,他说道:
“成婚前我一向洁身自好,成婚以来我也只有你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同窗好友,妻子相伴,亦有婢妾服侍,儿女绕膝。对前两者,我从不羡慕。唯憾一事:成婚三年,屋子里仍是只有你我二人,没个一儿半女,孤清之情,谁与言说?”
“便是说妾室,这世上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只我弟弟怀南就有一妻二妾,我友也多有妾婢陪伴。而这些人,大多数家里依然和谐,便是偶有争执的人家,也从没有哪个女人因为这些说过和离……”
“阿柔,巧儿可以送走,今天这些话,就当做你没有说过,我没有听过。”
她一字不落地听完了顾怀风的话。
沉思片刻,她道:“怀风,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这样的话。”
“假如在三年前,我知道有一天你会说这样的话,我们不会成婚。”
不羡慕就是有点羡慕。
视作寻常就是可以接受。
无从言说就是心存抱怨。
可以送走的当然也可以再迎来新人。
她下了一个论断:“我们不应该在一起。”
顾怀风意识到阮宁芙这次态度非同一般,他说道:“阿柔,你生气了?”
他从桌上摸起和离书,上面写的很明白:婚姻三年,不能相适,欲还各自于本道,各安天命……
无非是这样的话。
“我不同意和离。”顾怀风放下手里的和离书。
“阿柔,你再想想,你是真的想要与我和离吗?”
“和离之后你到哪里生活呢?靠什么生活呢?”
“那是我自己的事,我自会打算,不劳世子费心。”
冷冷的一双眼,可真是绝情。
过了一会儿,他说:“也好,但和离之事,一定要请岳家父兄一同相商,你我夫妻一场,当年成婚,大舅兄亲来送嫁,结成两家之好。今朝欲要和离,若不相商,恐成仇雠。”
说完,他双膝离席,欲起身而走。
从长沙到洛京一共八百里路,有山有水,嫁人那次,一行人在路上走了将近两个月。
且不说奔波时间,她父亲是一地太守,长兄也已为官,擅离职守是要治罪的,严重需要革职查办。
不说家人……
阮宁芙抬头,下定决心,说道:“我家那边我自去说,我父兄皆是明理之人,不会因和离之事心生怨恨,世子大可以放心。如果还是不同意,那我们只能公堂再见,明天我会搬出侯府。”
这句话太坚定,顾怀风做不出怀疑。
他僵硬地坐回去。
只那样一点小事真的要和离吗?
就算不和离,阿柔选择搬走又要怎么办呢?
他强行用理智做出了一个判断:这可能是一个要挟。
不能顺着她的意思,也不想再激怒她。
和离,还是不和离?
是找两家人一起商量?还是阮宁芙离家出走?
是好好的解决这件事情,还是一起去对簿公堂?
他们僵持住了。
客观上的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请到阮家人,主观上顾怀风不情愿和离,阮宁芙也不想花费更多时间去等他情愿。
至于对薄公堂,其实他们谁都不愿意做出这个选择。
说到底,婚姻之事还是各人的私事,最好还是私下解决。
……
宝珠在门上贴了一会儿,都没听见里头有人讲话,她的肩膀有些麻,越发使劲贴上门,几乎将自己变成门神贴画。
门从里面拉开,宝珠歪了一下身子,维持住平衡,立刻将木根藏在身后,露出傻笑,低头后退。
顾怀风眼皮都没抬地走了,也不关心一向稳重的宝珠今天怎么犯蠢,更没有把眼风放从宝珠身后露出一小段的木棍上。
宝珠看阮宁芙还在书桌后坐着,赶紧跑过去。
在书案一侧坐下来,着急地问阮宁芙:“夫人,世子他签和离书了吗?”
阮宁芙微笑着点点头,眼睛里没有多少喜悦,表情有点复杂。
宝珠不是十分懂,说了好久话,阮宁芙喝水。
眼光扫到桌案上有几张签字画押的契书,宝珠捡起来,拿着看了两眼,大喜道:“这是铺子和田地?还有这张单子……古董和玉石?”
宝珠不解,“铺子和田地是全归夫人了,这古董和玉石又是何意?”
阮宁芙说道:“咱们原本从长沙带来的嫁妆,大一点的物件也不带走,一部分被世子用他在铺子和田地的份额兑换,一部分置换成容易携带的金银古董等物。”
“为什么呢?”
“我们说好,和离的事暂且不公开,”
顾怀风还是不相信她是真的打算和离,他要等一等她回心转意。
宝珠收起桌上的契书和账本,问阮宁芙:“那和离书,世子签了吗?”
“签了。”
她怀里的纸张中没有一张是和离书,宝珠觉得奇怪。
——不会是在世子那里吧?
和离书的确已经签好字了,上面有阮宁芙和顾怀风的名字。
但是这张纸放在谁的手里两个人都不是十分同意,差一分都不可以。
最后,商量之后,他们决定将其放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拖延三个月并不久,不过是留出一点时间让他接受现实。
而对于她来说,也并非没有好处。
虚假的已婚身份,恰好可以当做一道防线,帮她拦住另一个心思难测的男人。
想到那个人,曾他注视的感觉立刻在躯体上复苏,大约因为此时是黑夜,而黑夜的底色是恐惧,她感到自己被笼罩在对方的视野之内。
恐惧之下,心脏疯狂跳动。
但真的可以阻止吗?
感受着胸腔里颤成一团的心脏,阮宁芙微微皱眉。
只是,她从前不知道,为什么恐惧的感觉会这么像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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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