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温瑜抚着手心那枚印着“珏”字的长命锁,似乎是想要把它刻进骨子里。
长命,偿命。
宋温瑜,宋珏。
珏,有缺口的玉相合,诀别之物,温瑜,美好而温润的玉。
无人知晓,他本该叫宋珏,但因一场不为人知的赌注,两人交换姓名,在各自的志向里为彼此清扫障碍。
宋温瑜缓缓睁眼,他的眼眸灰白无神,没有任何光彩,显然看不见任何的东西。
“你知道我的眼睛为何而盲吗?”
陌玉绯轻叹,从兄妹俩的羁绊来看似乎并不难猜。
“为何?”
宋温瑜似乎是想到了高兴的事,嘴角勾起:“大家族的子弟,总是要求繁琐,小珏身为宋家嫡女,未免被要求擅长琴棋书画,女红之类的手艺。”
“她幼时最烦这些,便央求我学习,好替她应付差事。”
“时间久了啊,这些事竟越做越好了。”
宋温瑜低头抚摸着古琴,冰冷的声音里似乎有了温度:“每逢她离家回来,便会偷偷来书院坐在窗前讲江湖趣事,而我则不得不放下课业,替她完成母亲要求的刺绣。”
“彼时,只觉得头疼无奈,现如今……”
“哼。”宋温瑜紧紧攥住琴弦,顷刻间手指鲜血淋漓,“所以,她死后,我日日夜夜不停息绣了那些屏风。”
屏风上的刺绣,轻薄隐秘,白日里正常光线下和一般的并无差别,到了夜晚,或是昏暗的场景里,不同角度的光便将其中修着的人呈现出来。
丝线颜色不同,人影便也会随着光影发生变化,可见是何等的费心思。
屏风中的人影,不是宋珏,而是神女和押粮官,既然那么爱那便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吧,他绣出他们相识、相知、相爱、相守的过程,用香料,铃声,舞女们的惊呼编织梦境,蛊惑他们,然后由着这些“爱”吓死人。
多么痴情的人,哈哈哈哈哈……
宋温瑜起身,弯着腰低声笑,再抬头时那双瞎了的眼,微微湿润,尽管看不见,他还是凭借着知觉面向陌玉绯:
“陌状师还有什么疑惑吗?”
“那些舞女是你招的吗?”
那些人和死去的宋珏面容或多或少有些许相似,她猜想过是凶手故意招来借此扰乱押粮官等人的心神,但现在听了这个故事却不那么认为了。
宋温瑜冷笑:“我还不屑于做此等行径。”
押粮官从未停止他寻找神女的脚步,路途行伍先行,打着有法子多征粮的名头顺利折返,也不是良心发现。
而是,他要搜集所有和神女相像的人,怕屯下的粮不足以支撑塑金身,以及招募。
那些舞女皆是押粮官找的,乐坊真正的主人也是他。宋温瑜能控制那群舞女,也只是因为她们痛恨被当成替代品,终日模仿神女。
陌玉绯去密室时,舞女们诡异的行径也不过是在为宋珏超度悼念。
人心的成见,会在某些时候刻意恐怖化。
“我曾去往旌南峰,想一睹那神女,只可惜进不去石室,若能进去非得撕碎她的脸,凭着什么养一个肮脏的信徒。”
讲到最后,宋温瑜已经不复最开始那般宁静高雅,他癫狂而悲恸,曾经义愤填膺的正直才子,如今只有恨意疯狂生长。
陌玉绯突兀说了句:“神女本没有脸。”
人心的恶意和**,要借着由头涌出,“神女”本身也只是壁画上的死物。
创作她的人,最初不画脸,或许是为了留下美好的遐想,而今却成为作恶的动机。
宋温瑜只是笑着,他觉得一切荒诞,悲哀,到头来竟然是这样。
每个人都应该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尽管它异常残忍。
陌玉绯起身,风从她指缝穿过,冻得人肢体僵硬:“宋珏……是自戕的。”
“并非押粮官所杀。”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是他所杀,但案件本身追求的是真实,而非……
陌玉绯不确定宋温瑜是否知道,也许是知道,只是一直不敢相信。
她斟酌着措辞:“她逃出押粮官手中后,去了鬼市,原本是准备与友人从那里逃出京都。”
“但彼时,押粮官正在四处寻找她,甚至威胁到了宋家,你父亲想将你……”陌玉绯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她在鬼市听闻消息后,便又回到了宋府。”
那个友人,是陌玉绯第一次踏足鬼市时,询问百晓生粮价是否会涨的人。
旌南峰回来后,她曾趁着闲暇时间写信询问百晓生,关于粮的事,意外得知了此事。
陌玉绯不曾真正见过宋珏,但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被她震撼。
“她说,那个赌约她希望你赢。”
话落,宋温瑜瞪大了眼睛,他开始缓慢地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他在哭,但原来悲痛是没有声的。
“咳。”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染红了白衣,刺眼夺目,陌玉绯瞳孔惊颤,正要上前去扶,却被身后人先一步动手。
纵使是慕瑾,也没料到今天会发生这一幕,太快了,并且以这种方式……
宋温瑜捂着嘴,血液不断地从指缝溢出,索性便放弃,他弓着腰头偏向陌玉绯的方向:
“这便是你要的真相吗?”
陌玉绯,你会赢吗?
话落,翩翩公子再无生气,他的眼直挺挺望着灰白的天,无神,可怖。
古琴前,陌玉绯的脚像是被钉住,怎么也抬不起来。
片刻后,寂静的竹屋掀起波澜,尖叫声,痛哭声,暴怒声交织,书页翻飞,石子噼里啪啦。
陌玉绯看着尸体被拖走,她怔愣地看着一切,看着慕瑾护着她,看着一群人对她破口大骂,看着树叶从枝头被风吹落渐渐坠地。
最终,二人被冠以谋杀的罪名一同关进地牢。
这,便是她想要的吗?
昏暗,沉寂,陌玉绯缩在墙角,稻草覆盖她,老鼠与她一同腐臭,而除了颤抖,她想不出任何回答。
她想要为生者平冤,为死者申名。
她想要所有被压的愤懑仇恨平息。
她想要徘徊的灵魂轮回,去往光明。
但如果,这一切只是她的自大,她的空想,她的天真。
但如果,要为此更多人死去……
陌玉绯日复一日地想,终究没能想明白,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的时候,紧闭的牢门打开了。
刘县令重新穿上了官服,乌纱帽戴得板正,他摇头晃脑,揪着胡子,一副闲适的模样:
“玉绯啊,案件查清了,和你们俩没有干系。快出来吧。”
陌玉绯被人搀扶着,她拱手想行礼,嗓音却哑得发不出声。
县令见此,摆摆手让她回去休沐。
阳光从高处投落,明亮的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或许曾经下过一场雨冲刷尽所有的尘埃,空气里是清新的泥土味。
陌玉绯艰难地踏出最后一个台阶,在带着热意的太阳中体力不支,直挺挺摔倒,意识消失前的一刻她掉进一个冰凉的怀抱,心跳声缓慢又滚烫,她下意识缩了缩身体,将整个人埋进去。
她想起了屈原曾说过的一句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她应该坚持下去,为了更多的人能不以违法犯罪为代价,维护自身权益。
等再醒来时,陌玉绯的状态已经好了许多,不再那么低靡,不再动摇,只是宋温瑜之死冲击过大,她忍不住时不时走神,想着若当时不那么冲动,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因此,她看起来比以往显得更加沉默。
长剑被她挂在墙上,多日的冷落早已生尘。
慕瑾在处理脱离书院的相关事宜,难免忙碌,直到望着那剑,心中升起些异样来,说不清道不明。
他放下笔墨,向外走去便看见陌玉绯蹲在菜地舀水浇灌,漫出的泥水潺潺散开,污染了她的衣摆,而持着木勺的主人神思不属,僵硬地重复着动作。
他走近与她一同蹲下,泥水同样污染青衫,晕出一大片。
陌玉绯看得皱眉,却见书生浅浅微笑掏出一封信件递给她。
信封撕开,暗黄色纸张缓缓呈现,上面的字铁画银钩,瘦金字体张扬恣肆,似宣泄愤懑不平,又似冰冷宣告事实,或许是洒脱从容的。
如果它不是一封认罪书的话。
民宋温瑜,自知弑父杀官再无生路,清白之躯怎堪受辱,故于竹居自戕,无累生者,无愧逝者,愿师友勿恸勿念。
信的末尾,墨迹晕染,下笔人难得犹豫,似乎想说很多,但最终只是草草结尾:
挚友玉,汝何为?
隐晦而亲近,原以为宋温瑜清高自傲,却不想不知何时他竟将陌玉绯称为挚友,这样亲密的称呼,慕瑾在初拿到这封信时,也很难不动撕了它的念头。
此案涉及官员以及皇家秘辛,很多东西难以传达,宋温瑜也不能写太多,写多了写封信便不能公之于众,因而牵连到旁人被误以为是杀他的凶手。
故此,他只是在最后问陌玉绯会做什么选择,会怎样做。
慕瑾不愿让陌玉绯背上杀人罪名,以及因此郁郁寡欢,所以他设计那群官兵找到这封信,让其将真实死因告知所有的大儒,学子,百姓。
不会有人对陌玉绯心生怨怼。
至此,府衙留存的那封是他寻人拓印之作,而真迹被慕瑾拿来安抚陌玉绯。
他不愿去深思最后画蛇添足的手笔,或许想明白就不得不做出更决绝的选择。
慕瑾用手帕擦去陌玉绯额角的汗渍,嘴角微勾:“阿绯心情可好些?”
信被陌玉绯攥得有些发皱,她偏头看着慕瑾,面色凝重:“此物应出现在官府手中。”
大理寺肯放人,定是找到了这封信,以及其他的佐证,但如今出现在以及手中……
陌玉绯虽知道慕瑾身上有秘密,但她不愿两人最后成为敌人。
有些事还是讲明白的好。
她言:“慕瑾,我不希望你日后也成为案件嫌疑人。”
“所以,适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