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证。”陌玉绯停下来念叨着这两个字,她看向老板娘,目光幽深:“不知阁下想做何生意。”
跟踪注意她多日,总不可能真的只要一张食谱。陌玉绯自己手中并没有什么值得交换的筹码。
“自然是要大人一个人情。”老板娘倚靠在柱子上,接住落花笑得妩媚多姿,细看下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绪。
“吾不做违法之事。”
“奴家知晓大人刚正不阿。”她从胸前掏出荷包,里面是折叠起来的宣纸,纸张泛黄,年代久远。
陌玉绯接过对方递来的纸打开,上面是一些名单,标注的有详细住址及家中人口数量,甚至是职业。
苏娘子那箱子黄金上有前朝皇室图腾,普通人并不敢使用,若是被发现轻则治个盗窃罪,重则便是被诬陷为前朝余孽。
毕竟前朝覆灭时,所有关于那个时代的产物都被一一清剿。那些村民也有人不知,拿出去用了,恰好被彼时的老板娘认出。
宋氏早年经营布匹生意,是前后两朝的皇商。苏娘子那时带领村人刺绣牟利也是倚靠着老板娘家族生意,一来二去她对张家村的某些人便也熟悉了。
自从某人发现村民鬼鬼祟祟,怀揣着金子,宋氏的掌家人暗中跟随他们,用普通的银两交换,将那些金子通通收回。
但在不久前,那箱金子失窃了。
老板娘讲着讲着,用袖子擦泪:“大人啊,奴家亲眼见那苏娘子深更半夜在咱家徘徊。”
且不说苏娘子会不会武功,单论老板娘大半夜不睡觉就很可疑。陌玉绯收下名单问:“这些人名,又有何意?”
“哎呦呦,大人都不好奇那苏娘子是怎么知晓哪些人参与了谋杀她夫君吗?”老板娘把玩着秀发,神色意味深长:“毕竟她那晚可没有回去。”
“知晓了。”
来时细雨淅淅沥沥,再出门时春雨停歇,天上的乌云变淡,依旧灰蒙蒙却也极亮,街上已不剩什么人,有萧条空寂之感。
很冷。
陌玉绯拆开另一个温热的油纸包递给慕瑾,见他拿着为难的样子解释道:“今日怕是不能早些回家了,烧鸡热着好吃。”
慕瑾撕下一缕放进口中,鸡肉微柴,汁水不多,鸡皮软糯油脂丰富,重口调料仍盖不住那股腥味,嚼得久了有些令人反胃。他面不改色再撕下一块递给陌玉绯:“尝尝?”
君子端方,边走边吃属实不雅,但在书生做来却落落大方,接受良好,没有丝毫扭捏。陌玉绯淡然咬住那块肉,细细咀嚼。
“如何?”
陌玉绯:“尚可。”
她不重口腹之欲,分辨不出食物好坏,在陌玉绯这里只有能吃和不能吃两种选项。若非要说喜欢的话,陌玉绯早年嗜辣,后来胃坏了不能吃刺激性的食物。
慕瑾很难从她那张少有变化的脸上看出什么,纵使不喜,这个人也不会说什么,他突然有些后悔让她吃这么难吃的东西,毕竟能做出厨艺那样好应当吃过更精致的美食。
或许没准此时在心里正在笑他品位低,慕瑾声音有些闷:“阿绯就没有喜欢吃的吗?”
风吹落枝头刚诞生的花苞,陌玉绯接住桃花,雨珠沾湿她的手心,书生永远微笑的眼眸漫上失落,那鲜活的生气也在消散,陌玉绯将花朵别在他耳畔,随口道:“我喜欢桃子。”
簪花,亦是雅事,文人墨客大多喜欢,戴着花的书生有些呆,走路同手同脚,脊背僵硬得像是钢铁,陌玉绯眼里露出笑意。
行路漫漫,途中再无唠叨之语。
名单上的是同样遭受那些村民迫害的受害者,自己一些做黑市生意的手艺人。彼时,村中人虽不知那图腾是何物,但作为小官的里正认出它是皇室之物。
前朝覆灭,这些东西便是违禁物品,弄不好会牵连整个村子,他本未参与那件事,但为了整个村子不得不想办法隐瞒,由是让每个拿了金子的人兵分多路去找金匠融掉黄金,重新铸造。
奈何,此物还是太过烫手,即使是黑市也不敢这么做生意。新继位的宣帝手段残忍,不仅坑杀所有皇室族人,凡是沾亲带故有些联系的都要灭绝。
前朝的宫人,真正逃出京都的没几个。
苏娘子为调查夫君的死,自然去询问过那些金匠,她将人名一一记录筹谋复仇。但仅凭这些言论还不至于定罪,还需要更直白的证人及证物。
乘舟过河,柳树飘摇,小桥流水潺潺不绝,童子伴着浆洗衣物的声响摇头诵书。此处远离村落,只住着这么一家人。陌玉绯二人的到来无疑打破了宁静。
他们才刚吃过饭,碟子里残羹剩菜还来不及收拾。中年人局促地捏着衣衫将夫人孩子们护在身后,神色戒备:“官……官爷有何吩咐?”
陌玉绯望着面色蜡黄的一家人,将另一包烧鸡拆开递给小童。他们过得极为拮据,碗碟里并没有肉菜,这个季节野菜也珍贵,那不知为何物的糊状食物,就连陌玉绯也觉得难以下咽。
大人并未动那鸡肉,两个小童先吃起来,也许是吵闹声惊醒了里屋的人,隐隐约约的咳嗽声传出。
“阿爹,发生了何事?”
中年捏捏手指瞪了一眼童子,掰下些肉盛在碟中进了屋。陌玉绯隐约听到里屋的对话。
“苏苏啊又派人送些吃食,你好好歇着不必忧心。”
另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阿爹等我出人头地定叫你享福。”
“乖孩子乖孩子。”
中年人再从里屋走出时,手上的碟子已空,他的眼睛红润似乎含着泪,小童们继续分食鸡肉,他却没再阻止,反而引着陌玉绯二人到了屋外僻静处。
一份烧鸡化去隔阂,中年人不再戒备,似乎知道二人不会做出什么坏事,本就对官府的人没什么好态度,见此不再伪装:“说吧,什么事。”
“阁下可认识苏娘子。”
中年人退后半步,偏头躲避视线:“不认识。”
也许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苦楚,苏娘子对他们并不设防,对他们照料有加有些事也不曾隐瞒,她为自己复仇也为他们复仇。只是人心难测,极容易被利益动摇,陌玉绯此时不得不做个恶人。
老板娘给的那张纸上言明,这家有个读书人身体孱弱,因当年的迫害已经没几年好活,此生唯愿能高中进士。
陌玉绯叹息,她垂眸望着悠悠江水,声音无情而冷漠:“我朝律例,包庇罪人者视为同谋,三代以内不得参与科考,会考在即,不知令公子还能等到那天吗?”
“你……”中年人气得发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犯了什么罪!”
“你知道的,她偷走了黄金,找到它即使没有你作证也无妨,府衙那边来人询问你不过是按照流程行事。”
中年人闭目,半晌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他跪倒放弃挣扎:“张某明白。”
陌玉绯点头:“一日后去府衙报官,给你洗清冤屈向那群人复仇的机会。”
“诺。”
慕瑾很少见这样的陌玉绯,在他印象里这个人心软到不管见什么都要去救,譬如只见过几面的他。慕瑾虽然被烧家被刺杀,但与旁人并没有半分关系,可陌玉绯仅仅因为他可怜便收留了。
比起他,这户人家似乎更可怜,原本幸福平和的日子因为在那群恶鬼杀人时站出来阻止,从而妻离子散,聪慧机敏的儿子也从此缠绵病榻时日不多。陌玉绯本该心软同情他们,难以抉择,但她选择踩人痛点。
有趣,似乎不是呆子。慕瑾轻轻拽住她的衣袖,面露疑惑:“你怎么……”
话没有说全,但已足够明显,陌玉绯有些惆怅,脸色因为多日的奔波有些疲惫,她看着懵懂的书生轻叹:“他犯法了……”
这是底线。
慕瑾微愣,这样的世道还能生出这般死板的人,倒是和那些人口中的父君有些像,但父君克己复礼,守法遵法最终也死在了他立下的律法下。
他偏头上前挡在陌玉绯面前,眉眼轻弯:“有朝一日,我若犯法也会被阿绯捉拿归案吗?”
书生神色无异,在开玩笑,一滴水滴在他的眉心,陌玉绯抬手替他抹去树上掉落的雨水,孤独久了人便格外贪恋温暖,她在这里并无亲人,相交较深的除了慕瑾似乎并无他人。
陌玉绯不愿失去他,她郑重道:“阿瑾莫要知法犯法。”因为真到了那日,她也依旧会坚持她该坚持的原则,而非遵从自己的情感。
慕瑾沉默并没有应她,他们本不是一类人。刺客能不杀人吗?显然不能。
手腕上的银镯泛着亮光,微风拂过,铃音清脆。陌玉绯想起那日去古井探查时,在井中捡到手镯并偶遇苏娘子。
那日她赠她礼物,那些饰品也是些银器,苏娘子望着手镯的模样也分外神伤,她下过井,这手镯是她的。
彼时,陌玉绯并未在井底发现有价值的东西。
沉默半晌,陌玉绯才回神放下抵在慕瑾眉心的手指,她抓起慕瑾手腕飞奔:“明修辛苦你陪我再探古井。”
今日已经打草惊蛇,去晚了,可就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