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呼作响,千兴六年,三月,白雪纷纷,细碎的雨滴飘进无声的黑巷。
一支箭刺破长空,插进青砖缝隙,箭羽震颤,发出巨大的嗡嗡声响。
箭支旁,黑衣女子半靠在墙壁剧烈喘.息。
她的瞳孔因惊惧而紧缩,不知过了多久,女子拂过脸颊的擦伤,沉默拔出箭,取下箭身上纸张。
宣纸泛黄,笔墨力透纸背,她放在鼻尖轻嗅,淡淡墨香混合着血腥味,陌玉绯手指捻过字迹,潮湿,显然这封信是刚完成之作。
纸张上,赫然写着——“七日死期”。
京都暗藏刺客,传闻会在杀人之际,投下预告信,死亡宣告让百姓人心惶惶,陌玉绯怎么也没想到她这样的小人物,也会收到这种信。
若说有什么引起了旁人的注意,那便是她如今在调查的案件了,今日,陌玉绯要暗访她确定的嫌疑人。
她本是一名律师,拿到红圈所offer不久,而陌小狗,凉城人士,无父无母,宛平县衙状师。
所幸,这个朝代对女子比较宽容,让她可以谋个一官半职,不至于做个乞丐露宿街头。
昏暗的光里,明明灭灭,陌玉绯沾着泥污的脸看不出什么情绪,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如同鬼魅,恍惚间,她看见一道黑影。
巷外,衙差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陌玉绯握着箭,清风拂过,脸颊被箭划过的伤挑动着神经,突突作疼,她心跳加速,带着郁气的窒息,转身扶着墙,缓慢地朝外走。
痛苦的哀嚎,低沉而绝望,辨不出那人是不是在求救。
于黑暗中诞生的恶,如同鬼魅附骨之疽,偏偏陌玉绯是最怕鬼的人,生死,恶鬼,她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
时间流逝,某一刻,挣扎的女子转身,再次走向深巷,神情坚毅。
“你们在做什么!”
泥泞的地上,血渍斑斑,陌玉绯挤进人群,踹翻围在跟前的男人。
三四个正在打人的大汉,被她的动作打断,纷纷停了下来,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他们衣衫褴褛,破洞露出的皮肤,被指甲抓出血痕。
“唔……救我。”
人群退散,露出最中间的人,一个皮肤蜡黄,骨瘦如柴的男人,他浑浊的眼睛,黯淡无光,虽在求救,但没有丝毫求生的意志,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么一句话。
看到陌玉绯,他匍匐在地,缓慢地爬向她,身后拖出长长的血迹,到了半路,又停下不动。
陌玉绯别开视线对着几人道:“回答我,你们在干什么?”
大汉们听到这话嗤笑,这还看不出来吗?
“在打人。”
陌玉绯弯腰拔出伤者身上的匕首,拿在手上把玩,刀刃在指间穿梭,危险又致命。
“原因。”
其中一人愤恨道:“他杀了人!难道不该吗?”
陌玉绯抬眸冷漠地说道:“那他应该交给官府处置。”
几人像是听到了笑话,转身冷哼:“随你吧。”
流血的男子抬手想抓住陌玉绯衣襟,被她抬脚轻轻躲过,她琢磨着“杀人”这两个字,神色不变,跟上去询问:
“几位既然说他杀了人,不知尸首在何处?”
走在最后面的壮汉,瞥了眼她腰间的木牌,嘲笑:
“官爷好大的威风,怎么不自己查去。”
陌玉绯:“当街殴打老弱,不把巡卫队放在眼里,几位可是要去府衙喝茶?”
尸体被枯草掩盖,她伸手轻轻拨开,肿胀的皮肤模糊面容,辨不出那人,但对方耳后上的痣,鲜艳夺目。
陌玉绯手指像是被烫到,缩回顿在空中,整个人怔住。
这人,是她刚刚确定的嫌疑人。
几日前,死了一位形似自缢的老叟,在他家里,发现了这人留下的痕迹。
长街,张牙舞爪的官差从怀里掏出空荡荡的钱袋,随手砸在地上,使劲用脚踩,愤愤不平。
一抬头,就对上陌玉绯极具威慑力的眼睛。
愣了一息的官差反应过来,啐了口唾沫拔刀:
“陌小狗,你不要命了,敢抢你爷的钱袋子。”
“有杀人案。”
……
宛平县衙,停尸房内,老仵作沾湿手帕,缓慢擦着褶子里的灰尘,他抬头,看向捂着鼻子,察看尸体的女子,眉头微皱,有些不悦。
“看出了什么?”
陌玉绯收回手,学着他的样子,将手帕泡水,细细擦干净每根手指。
“有两种死亡的方式,勒死或者溺死”
仵作微微点头:“你认为是哪种。”
木板上赤条条躺着一具人体,早已被水泡得发胀,辨不出面容。
清水顺着打结的发丝,晕出一滩水渍,看起来像是淹死的,但陌玉绯却是在草丛中发现的尸体。
据那群人说,他们吃过酒,看见店小二偷偷摸摸出门,好奇之下便跟了上去,发现他勒死了人,才把他拖到小巷里打。
尸体惨白,发胀,水温太低,尸斑不明显,皮肤褶皱,一切都明晃晃地显示,他在水里待了很久。
小巷,昏暗,僻静,就算打死了人也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尸体会在回暖的春风里,渐渐腐臭。
陌玉绯拿掉尸体发丝上的杂草,掰开嘴唇,用手帕将嘴里的异物包起,递给仵作。
“去查查,哪里有这种模样的水草。”
仵作摸摸胡子,不接东西,继续道:“哪种死法?”
陌玉绯沉思:“暂且不能确定。”
他在此验了多年的尸,可以凭眼力看出就是溺死,这个黄毛丫头真是什么都不懂。
“看看他,指甲。”
肿胀的指甲中,指缝夹杂着泥沙,水草,指腹还有粗糙的擦伤,擦伤的范围很大,几乎遍布整个手掌。
浮肿使伤痕更加明显。
“若是勒死,抛尸入水,他的指缝里不会有那么多泥沙,嘴里更不会有水草。”
陌玉绯转移视线,观察着颈部的勒痕,回答道:“若是溺死,他口鼻里应该会有泡沫。”
老头子气梗:“许是被水冲走了呢。”
“所以说暂且不能确定死因。”
陌玉绯指了指勒痕:“他的舌骨骨折,面部有发绀的迹象,明显是缢亡的表现。”
勒痕弧度处渐深,越往两侧痕迹越浅,颈后绳结处,索沟最浅,是缢死的表现。
但偏偏脖子两侧,又有挣扎时,留下的指甲抓痕,只不过抓痕有些奇怪,比常人的指甲抓痕,更细更锋利。
如果是缢亡,后悔时会拼命用手抓住索环两侧,用力想要将脖子从绳环中取出。
这些抓痕只有在被勒毙时,受害者奋力挣扎才会留下,而勒毙,绳索的索沟,呈圆圈状的闭环,不会中断,这与尸体所呈现的又恰好相反。
一个人,死于溺死,缢死,勒死,死过三次。
真是有趣。
“所以你认为他是勒死。”
陌玉绯放下手中的物件,她把玩着袖中的宣纸,转身朝外走去。
“非也。”
府衙,门可罗雀,百姓们三三两两拥挤着,踮脚往里面窥探。
堂下,一侧是身材魁梧,义正辞严的大汉。
一侧是衣衫褴褛的罪人,罪人脚戴镣铐,对着弯着腰聆听的女子,支支吾吾说着什么,却一开口,溢出的鲜血喷溅,滚落的牙齿,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好!”
“真是大快人心。”
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寂静的公堂,瞬间犹如烧开的沸水。
百姓们义愤填膺,挥舞着手,恨不得进去撕了人。
无人在乎真相是什么,他们已经确定这个人就是凶手。
县令坐高堂,捋着胡子,乌纱帽上的璞头一摇一晃,威风凛凛,他试探性拿起惊堂木,轻轻一拍。
“肃静。”
捕头们瞬间跺起杀威棒,整齐划一。
“威武——”
嘈杂的声音停止,百姓们想看看这位官爷要怎么判。
陌玉绯一身黑色劲装,黑发被木簪束起,英姿飒爽,笔墨半干,她呈上写好的状纸,递于县丞。
深黄色的宣纸,字迹力透纸背,县令看了一眼,继而抬头视线落在挤在门口的百姓身上,挥手让人把状纸拿下去。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陌玉绯,缓缓说道:“念。”
陌玉绯拿过纸,摊开,面向跪在地上的大汉,声音庄穆:
“有民张秀,宛平县居,距衙三里,妻生一女,一子,现同福客栈谋生,日暮,告而归之,行至山广切,见一人倒卧不起,呼之,未应。欲扶,见其颈上绳结,解之,忽而四人至,曳愚臂膀拖至巷尾,致愚垂危,命在旦夕……”
女声冰冷,不容抗拒,而听清她说什么的百姓,顿时纷纷大喊起来:
“讼棍!”
“苍天啊,睁开眼看看吧,官官相护,没一个好东西啊——”
“娘,都说了,那杀千刀的定不了罪,怎不让我一拳打死。”
陌玉绯念状书的声音在纷纷扰扰的声音停顿了几秒,她抬头,对上县令嘲讽的目光,继续念道:“故告官求罚,宛平县民,赵、李、王、许、居凉城,距衙十里,四人诽谤诬陷,伤天害理,若不能罚,天理不昭,六月飞霜。”
她将摊开的状纸放在壮汉面前,拧开印泥:
“可有异议?”
大汉面色潮红,气得撕了状纸,恶狠狠道:“你这个讼棍,不得好死。”
打人是事实,陌玉绯并未歪曲,至于杀人,官府自会好好调查,还逝者安息。她有些不能明白这些人的愤怒,为何不愿等真凶落网。
民愤难平,激动者,越过官兵,闯到防线,不管不顾往公堂扔石子。
“讼棍,滚出宛平县!”
“滚出去!”
“滚!”
石子落在陌玉绯头上,肩膀上,又噼里啪啦滚到地上,细细麻麻的疼痛下,她的眼里渐渐看不出情绪,陌玉绯拂掉身上沾着的脏污,伸手作揖,俯身弯腰。
“请大人明断是非。”
县令拍下惊堂木,不容置疑:“肃静!贱民张秀,知法犯法,害人性命,七日后枭首,赵李王许四人,无罪释放,不得有议。”
陌玉绯震惊,她猛然抬头:“大人!”
仵作验尸的结果还未看,就这样草菅人命?
县令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