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Y低头看着自己,轻轻呜咽着,没有命定之中的伴侣,她将永远无法散发出耀眼宇宙的光芒。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那个蓝色的星球,监视人类的运动轨迹,感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从她掌心中流泻出来,要是能和“人类”谈谈就好了,不需要很多,她只需要一个,一个能聊天、能开玩笑的小小“人类”,能让她不那么孤独……
一个就好,就一个。
Y深吸一口气,集光聚束,投射地面上,就像以前一直做的那样。
她想起第一次尝试与“人类”接触的场景,她挥手说话,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但是“人类”从未有过回应。
一开始,她还以为“人类”是在害怕,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人类”看不见她,听不见她,感知不到、甚至无法理解她的存在。
她来自另外一个维度,迄今为止“人类”无法捕捉、无法掌握的维度。
Y默默地回到轨道中,沉默地窥视着“人类”。
在她的目光下,“人类”的进化迅速而猛烈,从群居的部落到庞大人口的住宅区商业区、从岩石木棍到坚不可摧的金属钢筋、从无休止的战争到相对的和平、从落寞溃败到春风得意。
“人类”即便是在进化过程中最黑暗的时刻,也从未退缩、从未放弃,一直坚守。
Y下定决心,她要再次和“人类”建立起联系,再次与其沟通。
这一次,她又加了一样人类能看见的事实——光。
Y奋力发光,光与色的振动结合,她能想到的所有的代表着友谊、善意的色彩,是她对这个世界的再一次触碰。
“人类”清晰地看见了这道北极光,他们目不转睛、称赞连连、惊叹不已。
Y欣喜若狂,看来她孤寡的生活终于要结束了!
但是,什么都没发生。
光还在闪烁,“人类”之中一道回应都没有。
他们不好奇吗?不,不可能的。在Y看来,“人类”是她见过的最好奇的种族,他们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未解之谜的。
是害怕吗?也不像,他们一直聚集在光束之下,欣赏赞美她。
那他们为什么不回答呢?为什么不回应呢?
Y百思不得其解。
“人类”狡猾、聪明、极具创造力,Y想,只要再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会理解她的存在。
于是,她就在等,等“人类”的一个回应。
但精力有限,Y在期待回应的同时也浪费了许多宝贵的生命资源,几个世纪转瞬即逝,她的光芒越来越暗淡。
白雪毯子盖大地时,Y看到了最孤独的“人类”。
雪,她传信的最佳媒介。
复杂繁琐的传讯变得越来越简洁,最终缩变成一个简单的“你好”。
一个个地球周期过去,Y还在等。
她总是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来年春天,她不再等他们了。
但是,凛冬将至,还是重蹈覆辙。
就像今天一样,再来一次,最后一次。
Y再次聚光,撒在大地之上,如往年,照亮夜空。
在她孤独的维度里,最后希望和乞求——这一次,也许有人会回应她;这一次,也许有人会爱她。
*
壶嘴冒出大量蒸汽,吹出尖锐的口哨,休斯礼朝窗外张望。
水是沸腾,天是薄雾。
“啾咪……”
身后轻柔的颤音引起他的注意,休斯礼救出的那只漂亮的鸟儿正在壁炉旁边蹦跶,高兴,具有活力,在细碎绵软的面包上打转。
“啾咪……”
鸟儿抬头看着他,黑滴滴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休斯礼。
休斯礼难得露出一抹笑容,撕下另一块面包,“你的。”
“热茶归我。”他笑着将沸水倒入旧杯中。
再一次,休斯礼检查窗梢,低云繁繁,夜间山谷不太可能会放晴。若天微晴,也许,他真能有幸再睹北极光。
“呜吱吱……”
休斯礼捡起一根小树枝,伸向小黑鸟,催促跳上去。
这只小黑鸟叼着树枝儿,几次拍动翅膀,飞快地跳起来,躲在椅背后,哀嚎了一会儿,最后窝在帽子里慢慢睡去。
休斯礼坐在他唯一的朋友身旁,抿唇细细微笑着,心头掠过孤寂,寂寥如一个巨大的漩涡正要将他吞没。
“休斯礼,什么会先杀死你?”
“癌症。”
“你又错了,休斯礼,是安静。”
那个善良慈爱的医生说,他仍然能过着幸福、充实的生活。
休斯礼并未放在心上。
“您知道,我是快要死的人了。”他的直言不讳拦住了医生的关切之言。
确诊之前,休斯礼就跟大多数人一样,也会幻想自己以后的生活——他会去首都,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他会去北极,考察气候变化对企鹅生活习性的影响;他会养一只温顺的金毛和猫咪,当他坐在摇椅上看书时,金毛趴在脚边,猫咪窝在膝上;他会在精心照料的玫瑰园里,给他深爱的妻子一大捧玫瑰花。
时光易老,娇花易萎,但挚爱永生。
现在,他要即将离开的时间里,潦草一生?
甘心吗?
一千朵玫瑰花的香味,挚爱的一滴泪?
不,都没有。
他现在所拥有的只有自己的影子、结冰的湖面、受伤小黑鸟的啾鸣、屋外呼啸的寒风……惊鸿一瞥的北极光。
再次亲眼目睹北极光,再次于光下起舞,再次于光下睡去。
再来一次,最后一次,永远睡去。
那便值得了。
“啾啾……”
小黑鸟醒着、叫着、拉着休斯礼的心思。
他头歪在一边,“叫什么?饿了?”
休斯礼撕下一些碎饼,剪碎一些干香肠,但是小黑鸟儿还是置之不理。
“啾咪……啾咪……”它还在不停地呜咽着,扇翅跳动,嘈杂惹人烦。
“你想要干什么?”休斯礼边问边研究,真猜不出。
“要是你能说话就好了。”休斯礼盯着尖叫的小黑鸟儿。
跟人交谈尚且不是他的强项,更遑论是跟只鸟儿。连人们常用的核心词汇都还没搞清楚,又怎么理解这堆羽毛?
“我帮不了你! ”休斯礼无奈地喊道,双手无力地垂下。
有窝、有饼干、有面包、有一碗干净的饮用水,还要什么?还痴心妄想惹什么骚动?!
“休斯礼,生活不是生存,还有远比生存基础需求更重要的东西。”
他蹲坐在小黑鸟儿的身旁,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拨动它已经好得差不多的羽毛,“对不起。”
休斯礼低声说:“我们会做一段时间的室友。你想回家是吗?我也想,你比我走运啊。”
“唔啾啾。”小黑鸟儿在休斯礼手掌上蹦跳,小心翼翼的,歪着小小的脑袋,似乎有些疑惑。
还是一无所知……
小黑鸟儿果断地“啾”一声,下定决心一般,跳到休斯礼手指上,将做一根小树枝儿,小小的脑袋四处晃悠。
“挺好。”休斯礼逐渐放下心来。
他伸手,慢慢摸着小黑鸟儿,轻柔抚摸,就怕吓到它,见它只是将脑袋塞进羽毛里,轻轻地“啾”一声儿就睡去,休斯礼笑容更大,拨羽,看见右翅里有一个小小的凹痕,光洁无比,“光头司令啊。”
休斯礼顺着摸它背,惹来一阵阵啾鸣,“就叫你啾啾好了。”
他说完,腿放平,在壁炉旁,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一直不动。
一道响亮的声音惊醒了休斯礼,他慌忙起身,带着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晕眩、昏沉,迷迷糊糊环顾四周,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
他举起手,盯着,空空如也。
啾啾呢?
休斯礼撑起僵硬的上半身,缓慢爬起来,竭力伸展手臂。
“啾啾?! ”休斯礼大喊道,好似那只蠢物能听懂一样。
他蹲下身,只瞧见饼干碎屑,水碗也是满的,唯一藏在椅子下面的是一网灰尘。
休斯礼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环顾四周,喃喃自语,“一只还不会飞的鸟,会去哪儿?”
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扭扭僵硬的脖子,躺在地板上,凝视灰白的天花板,“就当我是一只鸟,趁人在打盹儿的时候,我会去哪儿?我会干嘛?”
他的眸光又转回之前一人一鸟坐睡的地方,还有什么能吸引一只受伤的鸟儿?
长桌?那就是一块木头。
壁炉?那就是一团火焰。
扫帚?那就是……扫帚!
休斯礼手脚并用爬向干条扫帚,小心翼翼地抬起,终于发现那团缩一块儿的黑羽。
“嗯啊。”休斯礼又将扫帚放回,斜一个角度,搭成一个简易的帐篷,“我想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小窝。”
扫帚发挥更大的作用了,他也能有理由不扫地了,真是一举两得啊。
想想就开心呢,休斯礼脚步轻快,翻身到圈椅上,抓起一本最喜欢的书。他看书,不喜欢折书角,看到哪页,就接着往下看。
风怒吼吼吹着外墙,火来势汹汹吞噬着枯木,阅读的完美时刻,休斯礼俯身到小茶几上,按了一下小台灯。
没反应?
他又再按了几下,灯彻底黑了下去。
休斯礼起身朝窗外走去,望着房外的天光,黯淡的光闪烁了一下随即很快熄灭,停电。
他拿到小手电,弹动开关,轻敲击桌面,瞥见屋外的浓浓漆黑,咕哝道:“真是奇怪了……”
休斯礼摸摸脑袋,脑后还有手术留下来的伤疤,凝固的细条结。
跳舞的火光映照休斯礼思忖的目光,像垂垂黑夜般暗沉,风呼啸卷过他额前碎发,沐月露出光洁俊美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