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下刀 第55章 赵神鹞

傅云疏眼前一亮，刚要开口，叶峤忽然抢了他的话头，预判了他的预判：“那件事除外。”

那件事，便是傅云疏一直追问的，叶峤究竟为何要杀他的事。

她看向傅云疏，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

傅云疏挑了一下眉，跨出一步走到叶峤面前，与她面对面站着，连呼吸都近在咫尺。

傅云疏道：“好吧，既然不能问这个，那我倒是很好奇，你的武功是跟谁学的。”

叶峤没想到傅云疏会问这个，她抿了一下发干的唇，低声道：“当然是我师父。”

“赵神鹞？”

“你知道？”叶峤看了傅云疏一眼，忽地皱起眉：“你知道还问我？”

“我只是知道这个名字而已。”傅云疏很无辜：“我听说他曾是个都尉，后来因为杀人而下落不明，再后来，他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第一杀手了。”

“我师父是被冤枉的！”

“嗯？”

傅云疏第一次见到叶峤如此激动，她皱着眉头，咬紧牙关，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果决。“他真的是被冤枉的。”

叶峤又重复了一遍。

傅云疏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那你倒是说说，他究竟冤在何处？”

他虽然知道赵神鹞是江湖中有名的杀手，可是对于他曾经的往事却一概不知，此刻见叶峤如此激动，倒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叶峤沉默片刻，抬起头看向月亮，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你说的不错，我师父曾是个都尉，十多年前他有妻有子，生活美满，可是一切都因为一件事而毁了……”

中秋节前一晚，赵神鹞拎着酒肉回家，路上遇到了邻居，邻居拜托赵神鹞帮他一件事，据邻居说，他娘子这些天一直在和一个男人私会，他不想放过那个男人，因此恳请赵神鹞帮他在家里抓奸。

赵神鹞本就是个讲义气之人，见邻居家发生此等大事，更是怒不可遏，当即放下酒肉，跟邻居回到对方家中埋伏。

邻居说的不错，他家娘子以为自家相公又不在，于是又约男人进门私会，赵神鹞守在后门，等邻居出现，等男人从后门溜走之际抓住对方。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邻居一把推开卧房的门，那对奸夫□□吓了一大跳，奸夫衣服都没穿赶紧跑了，正好被守在后门的赵神鹞逮了个正着。

那男人先是吓坏了，可是见到了赵神鹞的脸，他又认出来了赵神鹞。

“赵神鹞？赵神鹞，你快放开本大人！”

熟悉的声音和熟悉的脸，昏暗的烛光下，赵神鹞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貌，那奸夫不是别人，竟是他的顶头上司知府大人。

然而赵神鹞只晃神了一下，就迅速拿定了主意，他的动作没有松懈，只等邻居出现将奸夫送去官府。

邻居出现时已经脸色一白，见到奸夫的脸，他更是不知所措。赵神鹞道：“他是知府又怎样？与他人妇通奸，必须按律处置。”

奸夫却对邻居百般威逼利诱，劝他将自己放走，赵神鹞断喝一声：“闭嘴！”

奸夫吓得闭上了嘴，邻居颓然地坐在地上，终于开口了，不是送人去官府，而是要他把人放了。

赵神鹞不肯同意，与邻居争执起来，可是最终，邻居坚持放人，奸夫就这样在他手下大摇大摆地离开。

赵神鹞心有不甘，却又毫无办法，只好作罢。可等他回家时，屋内却没了妻儿的声响。他冲进家中一看，发现妻儿早已倒在血泊中，没了呼吸。

他脑中嗡鸣不断，提着刀找凶手，凶手虽未走远，但是轻功甚好，赵神鹞苦追至天亮，仍是将人追丢了。

他强忍悲痛，报官追凶，官府却黑白不分，诬陷他与邻居家娘子偷情，被妻子发现后怒而杀妻害子。

此等荒唐的谣言，赵神鹞自然不可能认罪，可是邻居却突然变卦，在公堂上与知府全盘附和。

望着公堂上洋洋得意的知府，赵神鹞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报复了。因为邻居的证明，赵神鹞被押进大牢，秋后问斩。

他本已毫无求生**，只求一死，好能在下面与妻儿团聚，隔壁牢房有一老者，听完赵神鹞的遭遇连连摇头，劝他道：“你死一了百了，那害人的知府不知道还要祸害多少人，还有那个杀人凶手，你就不想杀他为你夫人报仇吗？”

一句话点醒了赵神鹞，燃起了他本颓然的心，凭什么好人短命祸害遗千年？曾经做都尉时遇到的种种不平事纷纷出现在他脑海里，既然官府不管，不如他来管！

赵神鹞当夜从牢房中逃了出去，一刀将知府杀死，随后冲进邻居家中，他本想杀死邻居妻子，可是邻居不断求情，宁愿自己死，赵神鹞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叹了口气，最终放过了他们。

杀人后，他被官府通缉，于是正式隐入江湖做起了杀手，他杀人狠厉，又专杀坏人，很快在江湖上出了名。

可是那个凶手却迟迟没有没找到。

“我师父害怕入睡，因为每次睡着，他都会被噩梦惊醒，直到几年前，我师父才发现仇人的踪迹，一刀手刃仇人后，他才终于能安稳地睡下了。”

叶峤缓缓将故事讲完，终于吐出一口气，她从来没有与人说起过师父的过往，今日说完，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轻松许多。

傅云疏听完了赵神鹞的故事，这是一个并不复杂，却让人不能平静的故事，官府无能，才会把一个好人逼成这样。

如今人已逝，傅云疏更想知道眼前人究竟为何会成为杀手：“那你呢？你为什么会成为杀手？”

“……因为我师父。”

“他见你天资聪颖，所以收了你为徒？”

“不。”叶峤道：“师父说我并不聪明。”

叶峤是个孤儿，从小跟着乞丐一起以要饭为生，她虽然年纪尚小，但是已经隐隐能被窥探出几分容貌来，因此她总是用灰把自己的脸涂黑。

乞丐死后，她自己一个人辗转来到镇子上，遇到了一对同样乞讨为生的母女。当时女儿生了病，母亲根本讨不到能够看病的钱，为了女儿病能够好，她只能把女儿卖进妓院，希望能保住女儿一命。

可是女儿并不想和母亲分开，叶峤当时不到十岁，已经知道世间冷暖，她知道妓院是吃人的地方，也劝母亲不要这样做。

加上那时女儿病情有所好转，母亲自然愿意放弃，她宁愿乞讨，也不想把孩子送进去……可是妓院的人却要当街抢人。

母亲死死地抱着孩子不肯松手，矮瘦的龟公带着打手偏要抢人，周围人都在围观，却无一愿意上前。

一切都是最冰冷无情的模样。

叶峤看不惯这世上不公，挺身挡在了那对母女面前。龟公掐住她的脖子，叶峤觉得自己快要断了气，她想向周围人求助，却只看见他们冷漠的脸。

她最终把目光放在了那个路过的男人身上，他虽然衣着邋遢，却自带一股冷意，让人一见难忘。

叶峤哑着嗓子向对方求救，对方回过头，叶峤的心凉了半截，那人竟是一个酒鬼。

男人红着脸一边用酒葫芦喝酒，只是淡淡地撇了叶峤一眼，叶峤的心彻底沉了下去，眼前却被扔了一把匕首。

那匕首通体漆黑，瞧着看不出材质，叶峤拿着却很顺手。

“求人不如求自己。”男人打了一个酒嗝，指了指她面前的龟公：“想要让人害怕，就得让他见血。”

龟公哈哈大笑，满脸不屑：“说的好，可是你怎么确定她敢动手呢？”

叶峤当真动了手，她抽出匕首，扬起刀尖，砍断了龟公的拇指。大街上传出了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龟公捂着断开的手指，大叫着杀了她。叶峤拿着匕首，早已经腿软，原本喝酒的男人却突然动了，他一脚踹开接近叶峤的打手，扛着愣住的叶峤，捡起那把匕首，十分潇洒地逃离了现场。

“救你的酒鬼就是赵神鹞？”傅云疏问。

“是。”叶峤点点头，仍陷在回忆之中：“我从没见过轻功，当时还以为是神仙来救我了。我师父哈哈大笑，说他只是个凡人，不是神仙，他还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学武功。”

叶峤当然愿意。她当即跪在赵神鹞面前，向他磕了三个响头，直到再次抬起头，叶峤才想起来那对母女还在原地。

“你要我救她们？”赵神鹞道：“可以，不过我要是真救她们，你就不能拜我为师了，你做不了行侠仗义的侠客，只能窝在这里继续做受人欺凌的小乞丐。”

叶峤犹豫，但是还是向赵神鹞求救，她学武功是想救人，若是连眼前人都救不了，她还学什么武功。

赵神鹞答应了她的请求，返回原处救那对母女，他带酒而去却空手而归，只因那对母女早已不知所踪。

叶峤怕她们被妓院的人抓住，偷偷去妓院打听，没想到真的见到了那个母亲，母亲说她的女儿被扣在妓院里，求叶峤帮忙救人，叶峤本想等赵神鹞来了再救，却禁不住母亲的请求。

结果等她的不是求救的女儿，而是被砍断手指的龟公。

母亲哭着向她道歉时，叶峤才知道自己中计了。母亲哭诉龟公要用叶峤才能换她女儿的命，她也是没有办法。

龟公要斩断叶峤的手来报仇，叶峤被按在地上，右手颤抖着却无能为力，龟公狞笑着扬起菜刀——

空中传来一阵风声，她的手自然无事。

菜刀被一颗石子打飞在地上，叶峤仰起头，看到了坐在屋檐上的赵神鹞，他不知从哪里又捧来一坛酒，正在开怀畅饮，好不痛快。

“脑子这么笨，确实做不成我的徒弟。”

叶峤的眼神暗了下来，赵神鹞把空酒坛摔在地上，问叶峤：“你还想救她吗？”

母亲早已被眼前的情况吓坏了。

叶峤点点头：“想。”

母女情深，这是人之天性，她不怪她。

“好，那便如你所愿。”赵神鹞说着，竟已从屋檐上飞下来，转瞬打倒所有打手，抓住了龟公的手腕，龟公颤抖着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好汉”一把掰断了他的手腕。随后带叶峤和那女人离开。

她们都得救了。母亲带着女儿跪在叶峤面前求她原谅，叶峤没有说一句话，独自离开了小镇。

她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她来到一片树林，用野果果腹，溪水解渴，再次遇到了赵神鹞。

只不过他这次没有喝酒而是倚在树后睡觉，叶峤想了想，还是没有打扰他，而是把采到的野果放在了他身旁，随后悄悄离去。

身后传来赵神鹞懒洋洋的声音：“做徒弟的就孝敬这么点儿？”

叶峤一愣，回过头，小小的身影在周围树木的衬托下显得十分渺小：“您不是说我不能拜您为师了吗？”

“是你不能拜师，不是我不能收徒。”赵神鹞捡了一个果子一口吞下：“别走了，等会儿有马车接咱们。”

叶峤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再次跪下，又给赵神鹞磕了三个头：“徒儿拜见师父。”

赵神鹞满意地笑了。

许多年以后，她问赵神鹞，为何当初会再次收她为徒，彼时的赵神鹞早已没了当年的意气风发，神色愈发平和，他在木屋外刻着妻子的木雕，回答了她的问题。

“因为你有善心，毕竟……”他自言自语道：“为善方能除恶，杀人亦是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