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契彰偏头打量了一眼,扬眉问道:“你是谁?”
语气并不太客套礼貌。
段怀容看这孩子有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儿。他并未顾及,亲和答:“段怀容。”
他相信,只要是常常混迹军中的人,一定能知晓这个名字了。
果不其然,秦契彰恍然有所记起,他略带不可置信地又把人看过:“军中传的纵马诱敌、猎场杀虎,提剑闯平逸王军营的段先生,竟如此文质彬彬。”
他上下扫量,觉着那些霸道勇猛的事迹,实在不像眼前人的做派。
虽是质疑,但评价颇高。段怀容展颜一笑,一副受用之态:“多谢二公子,权当是在夸我了。”
秦契彰一笑:“单凭你敢把剑架在陈威脖子上,我信你是个有魄力的。”
段怀容若有所思,这二公子是年少傲气了些,但绝对能分清是非,没生什么邪念。
他暗暗往秦独望了望,觉着如果这份直爽的性子能分给秦独一些,两兄弟大抵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别扭。
“我不过是吓唬人罢了,真正斩了陈威的,可是侯爷。”他往身边人示意了一下。
按照秦契彰的心性,那他应当对这个孤胆骁勇的哥哥敬仰才是,怎么会是现在的局面?
段怀容不大想的通。
秦契彰闻言,故作没听见似的不在意,没什么言语。
刚才言辞伶俐,不肯落于下风的人,这会儿却没辩驳什么。
段怀容心下了然,秦契彰到底还是觉着秦独做的事情是对的,也并不否认秦独的强大。
只是两人之间应当有什么症结,谁也不肯说句软话。
他见两人又僵持着,于是问到:“端午宴二公子可同去?”
“不去了!”秦契彰答得没什么犹豫,而后目色芥蒂地瞥了眼秦独:“那样的权贵场,自然会有人愿意去。”
秦独眉间暗布愁云,无奈叹了口气。
“去看看姐姐。”他并未责怪刚才轻蔑的神色。
秦契侧身目视前方:“今日已经看过阿姐了,我下午便走,不在侯府里多留。”
秦独蹙眉:“去哪儿?”
“不劳侯爷费心。”秦契彰一言一语都答得干脆,朝秦独拱手施礼后,阔步而去。
目送人走远,段怀容不由得轻笑摇头:“没想到,普天之下,还有能让堂堂北安侯愁眉不展之人。”
他能看出来,秦独确实有爱护之心,但丝毫不得这个弟弟的意。
秦独叹了一口气,往常威严的沉默此刻也变成了无奈。
段怀容本想问问详情,可却见彭傲云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攥了个信封。
“又是清晏楼的信?”秦独比当事人更快反应。
他一直想知道段怀容在做什么,更介意自己一直被防备,不得参与其中。
段怀容确实不知道该如何编谎了,他也不想再骗秦独,于是哼笑一声道:“有些事不知道才好,免得朝廷查下来,你被我连累。”
这话看似危言耸听,实则是他见微知著。
现在的清晏楼不仅联络着四处的岭州义军,更和冀北解安疆与东西海州的叛军搭着消息。
如此发展,之后做每一件事,都会戳在朝廷的心口上。
朝廷里本就许多人盯着秦独,他如果参与其中,难保不日便被发觉。
“为何要说连累?我便不能给你庇护,助你一臂之力?”秦独不解,更觉得连累一词太过生疏。
段怀容细细将人看了,为这话动容。他稍稍向前,压低声音道,如同打趣道:“哪怕朝廷查到我与西海州叛军有所联络,你也会庇护?”
他不太擅长真心实意地询问什么。
秦独蹙眉,答得干脆:“那又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呢?”段怀容紧接着话音问出。
秦独眸子张大了些许,其中漫上惊异、不解,还有显而易见的担忧。
段怀容便直直望着面前人,观望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
他在试探,试探秦独究竟能接受他到什么程度。
或者说,他希望秦独能接受他做的一切。
秦独的心很乱,因为他早已察觉段怀容的不凡之心。加之最近发生的一切,他甚至更愿意相信,那确实是真的。
他怔着,相信却回应不出任何情绪。
就如同他过往每一次思索自己将来的归宿一般,不愿去设想。
可这次,他开始试图探寻出一个答案,因为有关段怀容的未来,他很在意。
“你会怎么做?”
秦独神色严肃,认真问道。
这一问,反倒将段怀容问住,毕竟他还没什么可和盘托出的详细计划。
“入京城,上青云。”他面色无害,但眸子里却有着十足的野心:“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用了在西海州时的话来回应,没有丝毫打趣的意味。
从现在开始肯定这句话,如果真到这一天,他希望秦独能有些心理准备。
这是秦独第二次为一句话所震撼。
第一次是:“或不在乱世,或不要苟活。”
此刻,他心脏中血液奔涌,无比确认自己正直面着最真实的段怀容。
蛰伏、悲悯、野心和超于常人的胆魄,一起构成了眼前这个坚韧而强大的人。
“你还会给我庇护,助我一臂之力吗?”段怀容第一次追问什么事情。
是试探,也是确实想知道答案。
秦独沉默着,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游离而不安的目光,证明着他在竭力思索着这个问题。
半晌,段怀容神色清朗了些,勾了勾唇。
没有一口拒绝。
雷厉风行的北安侯,若是不想做什么事,一定是当即否决的。
他没有逼迫秦独要做个决定出来,现在的沉默不答已经最好的结果。
“看看吧。”段怀容将未拆封的信递到秦独面前。
不是红封的信,大抵也就是朝中内外的一些消息。无论是什么,他希望秦独能多知道一些。
秦独犹豫了一瞬,终究抵不过想参与进段怀容生活的希冀,选择暂时不去想刚才听到的一切,接过了那个信封。
这一刻,他竟觉着自己掩耳盗铃。
信封被打开,一张信纸被抖落开来。
信件的内容不多,冀州未有什么新战况,岭州附近又有小股山匪死灰复燃;豫州去年歉收,在眼下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民怨分生,有几次动乱。
秦独一条条看过,眉头也不由得深蹙起来。
他不惊讶段怀容能得到这些消息,只是为这片越来越破败的土地而忧愁。
[兵器署司丞王麟近日多次于清晏楼与游族见面,不知所谈。]
最后一条内容,格外引人注目。
“朝廷里出了内贼。”秦独声音严肃,目色凌厉。
不必旁的信息,他已经能判断出情况。
段怀容接过信纸来看,读到这条时即可明白了为何有此一言。
兵器署隶属于兵部,负责军器制造,平日与十六卫、户部沟通都十分紧密,算得上重要机密之处。
如今却与外族暗中联系,可不就是内贼。
段怀容声音冷冷:“游族进京一月有余,现在竟能自由出入琴楼茶室,军事机要人员更敢与其见面。可见,朝中早已懈怠得无人关心安防。”
他讥讽又悲哀:“前线将士舍生忘死,朝中庸官通敌卖国。多少有志之士的性命,也撑不起这座被蛀空了的楼厦。”
秦独怔了怔,像是初悟大道般,有些恍然的感触。
他愤怒,无法接受千千万万浴血奋战的将士背后,站着这样腐朽的人。
愤怒后又泛起几阵苦涩,觉着自己这么多年似乎都在做着无用功。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竭力想保的一方安定,在这样的朝廷似乎成了无稽之谈,显得可笑。
他有一瞬的迷茫,不知该做些什么才能救一救这片土地。
段怀容没有劝慰,因为他知道秦独必然要走上一条信念崩塌的路,那会是痛苦的。
……
五月初五的端午宫宴如期举行,诸多重臣回京入朝参宴。
这也是秦独为数不多留在京城参宴的时候。
宴会之地是一处半敞的高台大殿,一半雕梁画柱一半可见春光湖景,沐浴着暖阳微风。
宴前小皇帝施恩的声音太小,有大半的人没听见或充耳不闻,只顾打量身边坐着什么新上位的权贵。
段怀容今日着了一身月白衬蓝的锦衣,乌发只用一根白玉簪束起,未加金银反而清贵。
他浅色的眸子只停留在案上的碟盘上,眉目舒缓清朗,一派内敛的和善。
秦独拈着酒杯侧头,能将这副容颜全数收入眼中。他总觉着,这间辉煌的春景殿很配得上段怀容的神态气质。
任耳边风声或推杯换盏之声,都不能让他移动眼神。
此刻,还有无数人同他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段怀容。
只不过是以怀疑、猜测或者过分戒备的目光。
“非要我与你同席,现在好了,我恐怕要成为众矢之的了。”段怀容低声打趣,全然没有成为众矢之的的忧虑。
他原本是前后分席的,是秦独硬将他的位置挪了,合成一张案两人同席。
秦独笑笑,给人斟了一杯酒,了如指掌道:“你乐意的。”
时至今日,他早知道段怀容想要什么。
想踏进朝廷,必然要先被看到,段怀容一直需要这样的机会。
段怀容虽然垂着眸子,却注意着身边的一举一动。他察觉有人径直向他们走来,于是抬眼看去。
太师邱垚正下阶而来。
佳节宴会上,小皇帝自来不管束越席而谈,况且他也不大能管得住。
段怀容先起身,秦独这才注意到来人,同人一起站起来。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太傅吕伯晦与丞相曹重,还有诸多官员都向此处投来目光。
段怀容的名字,在场之人或多或少都听过,而且这个名字早已经和北安侯密不可分。
几方制衡之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惹人注目。
今日更新1/1
用了半个月,把大纲重新理了一遍~终于唤起了记忆,顺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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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内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