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段越怔住,没想到儿子自作主张答应。他即刻由哀转怒,踉跄着挣起半扬手臂,一记耳光蓄势待发。
段怀容不看也不躲,打定段越会顾及着秦独在,不敢打下来,所以只由人怒目圆睁,紧咬槽牙。
而且,哪怕打下来也无妨,他又不是第一次挨了。
果然,段越扬起的手僵住,眦目欲裂。
秦独原以为是段家上下合谋,将段怀容送到自己面前的,想要投他所好。可眼下段越并无计谋得逞之色,反而怒发冲冠。
他默默盘算,这是儿子摆了老子一道?还是别有所图地演了出父子反目的戏码?
一旁的家丁侍从趁乱看戏,有鄙夷的眼色,也有可怜的神情。
无论怎样,木已成舟。眼前的父子冲突是真情也好演戏也罢,都没必要再细究。
秦独自顾打量了段怀容,竟颇为欣赏其面对盛怒时不卑不亢的样子。
门外雪越下越急,一阵寒风卷进了,吹动了门口几人的衣摆。
段怀容深吸一口气,暗暗握紧了有些麻木的手。他望向秦独,神色中竟有点点期许,似已迫不及待随人离开。
秦独能察觉到任何一点细微的动作,他顺着卷动的衣衫看去,忽见段怀容被冻得泛红的双手。
或许是因为青衫衬着的原因,那片红色特别明显。
他意外,不由得多看几眼,这才发现段怀容的脖子上也被冻得发红。
秦独这才有所察觉,这身青衫,完全是仲秋时节的衣物。
刚才雪中不疾不徐的步伐,又立在这里许久都不见颤抖。秦独下意识便认为段怀容不冷,他的衣物应当可以抵御寒风。
吹进门的寒风愈加猛烈,雪花纷扬进来。
段怀容发尖沾了零星的雪,与不经意的漠然神色恰好相得益彰。
秦独看着风里单薄的身影,觉着段怀容整个人像被风刺透一般。
他记得自己也有这样的冬日,身着单衣在烈烈寒风中矗立。片刻,他恍然回神道:“我们即刻出发。风雪大,穿些厚的衣物。”
后半句说不上是关心,只是似乎感同身受了一些刺骨的寒意。
段怀容垂眸看了看自己的青衫,放轻了声调:“两日前,我的冬衣都被母亲拿去浆洗了,还被冰冻着没干透,这已经是最厚的衣物了。”
语气不加任何抱怨,因为他知道这种点到为止,在秦独看来一定是有苦难言。
冬月大雪前浆洗冬衣,实在是荒唐。
秦独打量赵兰惠和段越,看着是夫妇二人各个精明,不至于做这样的蠢事。
赵兰慧明眸飘忽,憋得双颊涨红,快将手里的帕子搅碎。段越面色铁青,却也心虚没有辩驳什么。
不是无心那便是有意,故意苛待为难段怀容。
秦独窥探到一些段怀容的处境。
此刻他确信,这位初见时温和内敛的公子,大抵是个厉害的主儿。
真正平庸木讷的人,无法度过没有冬衣的隆冬。更不会在深夜,那么悠然自得地用自己做诱饵。
是猎物故意在找猎人。
段怀容不想装作可怜,展示自己弱小获得庇护。他想让秦独知道,他不是常鳞凡介。
比起做为弱者被强者保护,他更希望成为强者的同路人。
很显然,这一招奏效了,秦独已经对他另眼相看。
大雪纷飞,催促着赶路刻不容缓。
秦独看段怀容脖颈和手都通红,连耳朵和脸颊都泛着红色,显得那副身躯沉默又倔强。
总令人不忍袖手旁观。
“会骑马吗?”秦独边询问,边解着领间大氅系带。
段怀容点头:“会。”
话音落,秦独毫无预兆地大步走来近至两人贴身。
下一刻,他扯落自己厚实的大氅,抖开扬起时手臂环过段怀容肩膀。
段怀容意外,颔首避开目光,想与人保持距离。
但是来者不容躲避。
大氅落在肩上,尚留的温热即刻包裹住他的手臂肩背,隔绝了寒冷,也凝滞了片刻的神思。
段怀容刹那失神,稍稍屏住呼吸。或许是因为扑起的风,耳边有短暂的嗡声。
秦独垂眸系着大氅,面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屋内旁人皆屏气凝神,瞠目结舌却不敢出半点响动。
“叫人再准备一匹好马,我们即刻启程。”秦独面对着段怀容,可这话分明是说给段越听的。
他将大氅替人合紧,旁若无人地问道:“还有要取的东西吗?”
段怀容目不转睛地望去,感受着周身轰然而至的暖意,轻轻摇了摇头。
他没料到,秦独会有这一举动。
无论出于什么缘由,他必须承认在大氅落在肩头的那一刻,心中的暖意与震动远超疑虑。
秦独没再说什么,跨出了门走进纷扬的大雪里。
段怀容自知是要跟上,不过离去前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和继母。两人都呆怔着,有些无所适从。
他没什么留恋,转身出门。
纷纷扬扬的大雪瞬间将他吞没,他抬头看了看阴沉无底的天,雪落在他的额头、眉眼上,也落在厚实的毛绒大氅上。
这次,刺骨的寒风没能刺透大氅,段怀容连指尖都是暖的。
秦独行在稍前的位置,玄色锦衣勾勒出挺拔英姿,腰侧别了一柄短匕首。在落雪中举步生风,颇具凛然之气。
段怀容侧眸一眼,眼中弥漫了瞬间的怡然惬意,连此刻风雪也当做享受。
北安侯秦独,他的一阵东风。
他终于逃离了这处牢笼,也终将会用这阵东风振翅一搏。
两人淋着大雪,一路向院外而去,背影因大雪逐渐模糊,留下两行并行的脚印。
……
他们在风雪中策马,沿着岭州官道一路北下,往淄州而去。
秦独的封地在淄州。
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能将将没过马蹄。
段怀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恣意地纵马飞驰过了,雪片极速略过脸颊,耳畔是寒风的啸叫。
“吁!”秦独在一处尚还宽阔的路旁勒住马匹,向前路眺望一眼,而后转头回看。
几乎同时,段怀容已经勒马停在一旁,单手绕住缰绳,将踏踏不安的黑马控制住。
秦独新奇地将人打量,颇为赞赏:“骑术不错。”
这一路上,他总担心一身文弱的段怀容不能驾驭马匹,跟不上他与荣礼的速度。
可事实证明,这样的顾虑完全多余。
段怀容有着与他气质不相配的精湛骑术,策马时游刃有余,穿风跃雪毫不生怯,看着倒像有多年经验的。
秦独不知道这小公子是哪里学得骑术,又是怎么得来的丰富驭马经验。只是越发肯定,段怀容定然不似看起来这般单纯无害。
乱风中,段怀容坐于马上望向前路 ,发丝偶尔随雪花一起迷了眼睛,令他微微蹙眉。
如此之下,那身宽大的大氅在他身上,竟然庄严肃穆之感。
“由此往前已经被山匪盘踞,贸然穿行过于危险,要乘船走水路进淄州了。”
秦独目视前方自顾说着,实际却是在同身边人解释为何在此停住。
段怀容应道:“黑雾山一带山匪有万余众,近年与朝廷水火不容,绕路是最好的。”
不仅说出了前方山地的名字,更准确知道其中囤驻了多少山匪以及局势,这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官门庶子可以知晓的。
秦独诧异将人打量,他此刻迫切地希望能把段怀容从里到外地剖析,好好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段公子当真博识。”他呵笑夸赞一句。
段怀容回之浅笑,依旧宠辱不惊之态:“既为侯爷入幕宾,岂有孤陋寡闻的道理。”
他六岁起就去见了人生百态、生离死别,在段家西跨院的五年里,更是将这世道里的每一处破败都摸得清楚。
眼下,对于真实的自己,段怀容毫不遮掩,甚至是有意让秦独看到他的算计谋策。
因为他相信,驰骋疆场、杀伐无数的北安侯,不会怯弱娇软的富家公子有半分的真心怜爱。
秦独是一匹狼,需要有人和他一起撕咬猎物。
“西边是往淄州的运河,眼下未入腊月河水尚未上冻,还有船只航行。”段怀容有条不紊地说着,而后看向秦独:“我们去运河。”
不是询问,而是决定。
秦独听后神色饶有趣味,因为这与他的计划原定丝毫不差。
有那么刹那,他竟觉得好似真的带了个军师再身边,与他默契十足、心意相通。
“好,往渡口走。”他畅快地应了一句。
段怀容闻言即刻调转马头,策马沿着满是雪的路奔驰起来。
这次换作秦独赶上他的步伐。
……
冬日天光本就暗得早,加上今日阴云低沉,所以等他们到达渡口时,四下已经昏暗不堪。
荣礼寻了处靠近河口的住店,供他们三人休整一晚,只等明日天亮再寻船动身。
客店不是很大,桌椅都简陋破旧,能上的酒菜也简单。
但足矣落脚饱腹。
段怀容坐在桌边,感受着店内炭火的微微暖意,总觉得周身有股淡淡的草药味儿。
寻找半晌,他慢慢凑近肩处的大氅轻嗅,找到了药气的来源,下意识仔细辨认。
是活血化瘀的药,治一些跌打损伤。他觉得秦独是有些筋骨伤,可轻扫一眼见人坐得挺拔,又看出是哪里伤病痛楚。
“有些药味,闻了不舒服?”秦独坐在对面,将那些嗅闻和打量的小动作看在眼里。
段怀容抬头,悠然笑了笑:“没,只是担心侯爷把大氅给了我,如果受凉,筋骨要更添隐痛。”
秦独微怔,下意识观察自己周身,确认没露出什么敷药的破绽。而后复又疑惑看去,不太敢相信:“你不会闻得出这药是治什么的吧?”
“麝香、三七...都是些外用药,治跌打损伤,能舒筋通骨。”段怀容答着,像是郎中与人问诊那样,竟有些悬壶济世的意味。
不仅知道,还能准确辨认出其中的具体药材。
秦独欲言又止,已经找不出什么语言来表明感受。眼前的人,远比他预想中的要精明聪慧得多,可却偏偏看起来无害纯良。
就像一潭很平静,却谁也不知道深浅的潭水。
仅仅一天,他就已经不知道该相信段怀容的外表,还是应该相信自己的感触。
“爷,刚进来那些人不是普通百姓。”荣礼低声提醒着,手掌已经暗暗抚上身侧的刀柄,警惕观望。
秦独与段怀容闻声,皆将目光投向门口。
门口正跨进几名壮硕的大汉,个个身形板正、眼有精光。他们坐下时谨慎地环顾,连坐姿都相似规整。
百姓打扮却无百姓的随性散漫,青壮年结伴似好友却不交谈嬉笑,也没什么横肉满脸的霸道匪气。
秦独十三岁便在军中掌兵,对于士兵身上的特征和气质在熟悉不过。他与荣礼对视,确认这些人必定是行伍之人。
可士兵怎么会在晚间便装出行,还出现在这渡口。
如果是私自行动,那这些人和他们所属的驻军便有问题。如果是被派遣探查,那这个渡口恐怕就不太平。
无论如何,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事。
段怀容虽没直接看出那些人的关窍,但是通过秦独凌厉的眼神和荣礼戒备的姿态,也能猜出应当是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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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