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微不可闻的“噼啪”声在旁边响起,温慈墨循声望去,这才发现那个给他们带路的奴隶点起了一盏油灯。
他仿佛完全没注意到温慈墨手里那已经出了鞘的钢刀,只是护着眼前的灯火,安静的走在前面,给他们带路。
温慈墨目送着那奴隶擎着如豆的灯火往前走,没有动。
他先是把缎带仔细的缠在了手腕上,这才把朴刀收了起来,温慈墨推着轮椅,远远地缀在那奴隶后面,漆黑的眸子在山洞里折射着跳动的火光。
庄引鹤抬腕,轻轻拍了拍那推着轮椅的有些冰凉的手:“放宽心,我们是付钱的人,他们犯不着为难我们。”
在他的先生面前,温慈墨总是太渴望长大。他不想像个孩子一样,还要仰仗别人来宽慰自己的情绪,所以故作轻松地回道:“把我们俩宰了,他们不就能白得一兜银两。不过……也不一定,先生长得这么好看,没准他们舍不得,只会把先生关起来,日日唱曲给他们听。”
温慈墨借着昏暗的环境和开玩笑的口吻,倾诉着自己最真实的**,可听者却只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屁孩调戏了,于是牙尖嘴利的反击了回去:“小公子是不是不知道,你自己长得有多好看啊?我自然是能唱曲的,只是,还缺个拉弦的瞎子。”
小公子咂摸了一下,对于庄引鹤口中描绘的这个未来,倒还当真生了几分期待出来。
还不等俩人插科打诨太久,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豁然开朗的小庙来。
跟前面那个金碧辉煌的庙宇不同,后面这个,说它是蓬门荜户都算是抬举它了。
这小庙被群山围着,屋顶上烂了老大一个洞,可偏偏又被几丛顶开瓦片长起来的枯草给堵住了,也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遮风挡雨了。
可你说它不讲究吧,偏偏这破庙还有模有样的带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而且瞧着那干净的样子,这地方应该一直都有人在打理。
那小奴隶把他们带了进去之后,按照大周的习俗,给他们沏了一壶茶端上来。
庄引鹤自然不可能喝,便只是闻了闻,然后他就轻轻的挑了挑眉毛。
金州是不产茶的,这儿的贵人们若是想喝,就只能从大周买,所以茶叶在整个西夷都算是正经的稀罕物。
可这小奴隶随手端给他的不仅仅是新茶,还是难得一见的好茶。
在外面装的八面玲珑的庄引鹤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
那奴隶把燕文公安置好,就要把温慈墨带出去。小公子自然不能同意,便拧着眉表示:“主子腿脚不便,我得留下看顾他。”
那奴隶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见状也没动气,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平铺直叙地说,如果温慈墨不出去,就见不到他们想见的人。
随后这奴隶干脆就不管这二人了,只自顾自的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温慈墨犹豫再三,看着庄引鹤还捏着那把紫檀折扇呢,这才带着刀出去了。
那奴隶听见他开门的动静,连头都没回,只是呆呆的站在屋檐下,望着那一小片因为被群山挤在中间所以显得豁牙露口的天空。
突然,一只不知道打哪飞来的苍鹰,从那块奇形怪状的天空上倏忽飞过,那小奴隶看到后,这才露出了温慈墨见到他后的第一个表情——微笑。
鹰的速度极快,一眨眼就不见了,那小奴隶弯着嘴角,看着那自由的生灵消失在山的另一边,满足的望向了温慈墨。
然后,还没等温慈墨反应过来,那奴隶就突然发难。
他从嘴里吐出了一柄寸把长的利刃,咬在齿间后,欺身就往温慈墨的脖子上抹去。
温慈墨本能的退后一步,同时反手抓住了刀鞘,大臂发力,反应迅速的格开了这一下,那奴隶一下子被他弹出去好远。
温慈墨感受了一下刚刚的力度,发觉出不对来。
这奴隶虽然看起来如狼似虎,但是实际上打的毫无章法,力气也很小,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根本就不是那种专门培养出来的死侍,唯一值得夸赞的,就只有他悍不畏死的勇气罢了。
温慈墨拧着眉,脚下不乱,见那人又含着利刃扑了上来,连忙上前招架,可心念电转间又觉得不太对。
这奴隶压根没有受过训练,只是个炮灰,那他出现在这的唯一目的,只可能是尽可能地拖住温慈墨,让他抽不出身。
温慈墨心头一惊,突然意识到,这些人背后真正的目标,是独自呆在屋里的庄引鹤!
在小公子想通了的这一瞬间,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抽出朴刀,找准那奴隶左侧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中间的位置,利索地插了进去。与此同时,异变陡生,温慈墨也终于知道那破庙上的大窟窿是怎么来的了。
有两个一看就受过专业训练的刺客,从小庙背后的山坳处跳下来,趁他拔刀的功夫,顺着那个大洞,直接就翻到屋里去了!
温慈墨透过早就破的不成样子的门板,能清晰地看到那两人已经进去了,于是根本顾不得反应,他隔着门板一刀刺出,直接戳碎了那早就沤烂了的木头,把一个刚进到屋内还没站稳的刺客牢牢地钉在了门板上。为了保证力度,温慈墨顺势单膝跪了下去,那刺客被他捅了个对穿,动也动不了,也被迫跟着他一起跪了下去。
朴刀上见血封喉的毒药立刻就开始起效了。
那刺客也是个人物,眼见刺杀失败,他干脆反手握住刀刃,哪怕手指都割断了,也不让温慈墨把刀拔出去。
小公子索性改抽为踹,直接把门板连着那个被串在上面刺客一起,一脚踹飞到了地上。
同伴就死在自己的身边,可另一个刺客却没有片刻停留,举刀就朝着庄引鹤砍去。
温慈墨见状,喉咙里嘶吼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爆喝,瞬息之间就冲到了庄引鹤的身前,他望向那马上就要压下来的利刃,想也不想就举起右臂去挡。
庄引鹤吃了一惊,忙把人往自己身后拽。
“当啷”一声。
温慈墨右臂上的那枚铜镯应声而碎。
这小玩意用自己的这条命,为它的主人争取到了片刻的时间。
那刺客被这一下震得倒仰了出去,下盘已然乱了,温慈墨瞅准机会,抬腿就踹了上去,随后利索地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银芒狠狠地扎入了那人的喉结。
刺目又温热的红,顺着匕首上的放血槽,泼了整整一屋子。
庄引鹤从头到尾都被保护的很好,连衣摆上都未能沾染半分血色。
温慈墨努力把自己的呼吸压在一个正常的频率上,警惕的望着那一屋子横七竖八的尸体。
他有些脱力,右手此时还在微微颤抖。
在确认完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庄引鹤这两个能喘气的活物之后,那还没来得及回到躯壳里的三魂,还是让温慈墨不敢轻易松开手里的匕首。
小公子心神巨震,眼前还一直浮现着刚刚那刺客挥刀的瞬间,温慈墨压根不敢想,如果当时自己没有赶到,等着他的,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
温慈墨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俯身把那柄钢刀从门板上拽了出来,又挨个给这三个人的心口都补了一刀。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难免会碰到这些人尚且温热的身体,小公子这才大梦初醒般的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杀死了三个同类。
有很多人都曾死在过他的面前,比如掖庭里那些没见几面的奴隶,和破庙里那个被佛像砸死的刺客,但那些都不是温慈墨亲自动的手,所以他还有余地。
温慈墨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但是当他看着自己肮脏且沾满鲜血的双手,突然有些目眩。
这种失重感是他此前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温慈墨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他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面碎掉了。
他握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右手,近乎求救般的望向了他的先生。
求你了,不要厌弃这样的我。
庄引鹤看着这样的温慈墨,没有一点鄙夷,却满眼都是心疼。
是他托大了,他没能照顾好这个孩子。
温慈墨在撞进庄引鹤的眼神里之后,立刻就觉得自己找到了救赎。
他不拜神佛,因为眼前的人就是他的神佛。
温慈墨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摔到庄引鹤身前后,他几乎是崩溃地跪到了那人的腿边。
小公子的右手还死死地攥着那刚刚饮过血的神兵,周身都被一股凌冽的杀意裹挟着,可此时他的脸上,却写满了与之截然相反的,失而复得后的慌乱和茫然。
生与死之间,原来不过就是半柱香的距离。
此时没了缎带的遮挡,小公子的眼睛里装满了化不开,又说不尽的浓情。
那是九岁时的那场初见,那是被廊下月光见证过的“你身后还有孤”,那是被他亲口承认了的“我舍不得”……
温慈墨一直都把这些见不得光的私情藏得很好,可今天,他三魂不守,七魄不在,任他再有城府,此时那些复杂到说不清的浓情,也尽数被混在一起搅匀了,又全数泼在那两汪深邃黝黑的眸子里了。
温慈墨脱力的跪在庄引鹤的身前,怔怔的望着这个差点就要失去了的人。
没了缎带这层假面,那排山倒海的情绪不要命的涌了上来,几乎就要淹没掉那惶然的少年。
庄引鹤被那双眸子里溢出来的情绪给镇住了。
温慈墨是那么的忧伤,又是那么的后怕,他分明没有哭,可看懂了他所有思绪的庄引鹤还是本能的伸出手指,想帮他擦一下那看不见的泪水。
庄引鹤自然什么都没有擦到,但是他的指尖却仍然热的吓人,分明是被温慈墨眼中那汹涌而出的东西给烫到了。
温慈墨感受着面颊上的温度,愣愣的盯着庄引鹤,开口道:“我多希望,世间的刀锋都冲我而来,而先生,只用坐在这就好。”
被信众围住的时候,庄引鹤没乱。
被人刺杀的时候,庄引鹤没乱。
可看着这孩子眼里盈满了的思绪,再听着耳边的这句话,庄引鹤是真的乱了。
他伸手,茫然的把小孩揽到了膝盖上:“没事了……”
可真的没事了吗?
庄引鹤慌乱的四下搜寻着。
他想对自己说,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忠诚,这是孺慕之情,这是你救他出那炼狱后,滋生出的感恩。
庄引鹤此刻迫切的需要找到些什么证据,去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
在庄引鹤锲而不舍的寻索下,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破碎的铜镯。
它就静静地躺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一如温慈墨那颗一直都被藏得很妥当的真心。
庄引鹤看到了那铜镯内部密密麻麻的小刺。
在那一瞬间,往日里被刻意忽视的画面无情的在脑海中开始闪回,庄引鹤想起来了,曾经有无数次,温慈墨都是那样擒着抹笑意看着他,然后不动声色地拧着那枚铜镯。
那是克制后的隐忍,那是理智和**的针锋相对,那是温慈墨此生都不敢触碰可却又实在舍不得的救赎。
那是……爱生忧怖。
庄引鹤不忍再看,他自欺欺人地把手遮到了温慈墨的眼睛上。颤抖的睫羽在庄引鹤的手心瑟缩的鼓动着,就仿佛他拢着的,是一只执着于扑火的飞蛾。
他……该拿这孩子怎么办啊……
哦豁,温慈墨你完喽[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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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