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夜晚格外冷,不拘冬夏。
温慈墨被冻得够呛,本来以为早上出了太阳后会好一些,可是眼下已经算是天光乍破了,那点鱼肚白放牧着漫天的星子往西走,可谁知道就连这冰冷的日头也怕北地的朔风,只敢躲在云层后面,漏出来的那点零星光束根本不顶用,幽都还是冷的连地面都结了一层霜。
温慈墨把庄引鹤身上的狐裘又拢了拢,那人被寒气裹着,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庄引鹤看着呼出的白气,又把自己往轮椅里窝了窝,可他分明记得,故乡的冬天并没有这么冷啊。
正跪在客栈门口睡觉的骆驼被这动静惊醒了,它撩开浓密的睫毛,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人,就又兴致缺缺地闭起眼睛去睡回笼觉了。
他们现在已经换上了金州人的衣服,正在客栈门口等祁顺回来。
温慈墨怕穿堂风吹着他家先生,所以把人推到了廊下,两人刚刚站定还没多大时候,祁顺就回来了。他的右手提了一个用麻绳捆好的油纸包,那油纸包太大了,被风一吹就打着旋的转,那里面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冷的空气一扑,居然还冒着热气。
祁顺嘴里叼了一个饼子,不便说话,就只是摆了摆手,然后又从怀里摸了一个小包袱出来,一把扔给了温慈墨。见人接稳了,祁顺直接提着那包东西就往后院走,东西备齐后已经准备出发了,他得把马车赶出来。
温慈墨把那小包袱拆开,这才发现里面是三个刚出炉的大烧饼。
庄引鹤微微偏了偏头,避了避那冲进鼻子里的油香气——天太冷了,他喝了一肚子的寒气,这会什么都吃不下,只想吐。
温慈墨见状,又把那小包袱折好了塞进怀里,准备等上了马车再哄着人吃一点。
马铃声细碎的响了起来,门口的骆驼这下又被吵醒了,它愤怒的打了个响鼻,索性也不睡了,嘴里慢慢地嚼着反上来的草料,目送着三个人渐行渐远。
马车上,庄引鹤捏着干巴巴的饼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咬着,他胃里难受,吃得就慢,他又不想让小孩看出端倪,索性只能多说几句话来占住嘴:“你不会说犬戎话,等一会出了幽都之后,遇见来盘查的蛮人,你就装成个哑巴。”
温慈墨看着他家先生吃饭的艰难样子,也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车上没热水,他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是顺着庄引鹤的话头往下问:“如果他们发现我们身份不对,会发生什么?”
庄引鹤啃了半个饼子后,实在是吃不下了,他把剩下的递给温慈墨,本意是想让小孩再给放回去,可谁知那人接过来后竟直接塞嘴里吃了,燕文公被冻得浑身没力气,也就随他去了:“齐大人都这个年纪了,为了不来这鬼地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去求我这个小辈,你猜是为什么?”
温慈墨慢慢地把手擦净,反手握紧了身后的刀柄,那意思不言自明。
果然不出庄引鹤所料,他们从幽都出去后不久,就被人拦下来了。
温慈墨听不懂犬戎话,就只能留心他们的语气,马车外,祁顺先是客气地说了些什么,可那些人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咋咋呼呼的打断了。
小公子听着外面的动静,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反手握刀,拇指一顶,刀锋已出一寸。
庄引鹤瞧见了,不动声色地覆住小公子的手,同时也握住了刀柄,随后,他不容分说地把刀又推了回去。
温慈墨脸上微讶,但是他谨记着庄引鹤的嘱托,没出声。
燕文公在那几个犬戎人吵得最欢的时候,轻轻叩了叩轿厢,外面顿时没有声音了。
庄引鹤把帘子打开,说了一句什么,那几个犬戎人脸上的倨傲这才散了不少,可还是有一个兵卒打扮的人不死心,盯着温慈墨脸上的缎带一个劲的瞧。
庄引鹤见状,拿了一袋碎银扔出去,好悬没直接砸到那人脸上,随后,他当着外面那几个蛮子的面,把帘子拉上了。
那几个人在外面吹胡子瞪眼了半天,但还是没办法,放人走了。
温慈墨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这几个人只是来打秋风的。小公子绷了一路的神经这才松开了不少,手可算是没有一直放在刀柄上了。
庄引鹤却没注意到这茬,他顶着寒气,把帘子掀开了一条小缝,然后向着大燕所在的西边,痴痴地望着。
朝着这个方向再往前去几百里,就是他的故乡了,自从七年前的一别之后,这是庄引鹤离大燕最近的一次。
那里有他的臣民,有吃不完的酸果,有无止境的吹刮着的风,还有……他的长姐。
可这一切分明离得这么近,却又隔得那么远。
庄引鹤叹了口气,终究是把帘子放下了。
他不再看了,但心中实在寥落,也不想说什么话。
马车载着轻飘飘的愁绪,伴着细碎的马铃声,悠哉悠哉地往前走着。
西夷十二州的地盘并在一起还能勉强看看,可要是分开,每一个州都小的很,所以等他们出了幽都后,离金州也就不怎么远了。
天上的日头还没爬到正中间呢,他们就已经到了。
在核对了路引之后,马车磨损严重的车辙,终于是碾上了这个传说中由天人治国的金州了。
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很新鲜,但是因为心里头记挂着别人,所以温慈墨根本没空细看,他的神经一直都绷的很紧,全都拴在庄引鹤身上。
进了城门后,他能很明显的感觉到,金州跟地广人稀的犬戎虽然都是外邦,但是差别非常大。
温慈墨隔着轿厢凝神细听,发现今天的金州格外热闹,几乎到了人声鼎沸的程度。
突然,他们的轿子被猛地撞了一下。
温慈墨握紧了刀柄,将庄引鹤护在身后,随后一把掀开了车帘。
然后,他就被入目的东西吓了一大跳。
车窗外面,是一只无比巨大的眼睛。
那夸张的瞳孔里面塞着的居然还是重瞳。
这还没完,那眼睛从里到外都涂着一层诡谲鲜艳的油彩,眼皮上还描着璀璨的金漆,被日头一照,那金漆反着刺目的日光,就仿佛这只巨眼在自己眨动一般。
那眼睛就这么一动不动的堵在这,巨大的体积把整个小窗户都撑满了。
就像是某种不可言说的邪神,正透过这小小的窗口,窥探着马车里的人。
温慈墨从没见过这些,此时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本能的就要出刀,却被祁顺的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主子,金州今日是大节,到处都在游神,路上全是神像和信众,我们的马车过不去。”
祁顺正费劲地在人潮中控制着受了惊的马,而刚刚撞了一下轿厢的神像,此刻也被信众又重新抬了起来,慢慢显出了祂庞大又狰狞的全貌。
温慈墨透过小窗,往外看着那尊完全陌生的邪神,右手从头到尾就没有离开过他的朴刀,就仿佛为了保护身后的那个人,他甚至有勇气去弑神。
庄引鹤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汹涌的人潮,吩咐道:“找个客栈,把马车留下,我们步行过去。”
成年人的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又或者说,在面对着经年顽疾时,他们总能熟练的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利索地把伤口一盖,然后面不改色的去迎接其他兜头罩过来的疾风骤雨。
庄引鹤也是这样,他看出了眼前小孩的杯弓蛇影,于是那点所谓的成年人的责任感就又跑出来作祟了,逼着他把所有愁绪都咽回到肚子里去,先把人哄好了再说。
于是乎,燕文公吊儿郎当地拍了怕小孩的肩,自以为是的安慰道:“都是假的,你可别看多了做噩梦,晚上抱着我嗷嗷哭。”
温慈墨听出这人是想让自己放松些,于是努力地配合着他家先生,可他实在是太紧张了,浑身上下都在枕戈待旦,就连脸上的肌肉也全都僵住了,最后只拼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庄引鹤面对着这个狰狞的笑容,若有所思的看了半天,然后真心实意地问道:“温慈墨,你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
拜这个不着四六的燕文公所赐,温慈墨的状态确实好了不少,小公子自以为对金州这乌烟瘴气的习俗做足了准备,这才推开了客栈的门,推着庄引鹤走到了街上。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这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属实是多余。
温慈墨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从没见到过的场景。
路上挤满了人,他们几乎全都赤着脚,却仿佛全然感觉不到冷一般,只知道跟着人群往前欢腾的走着。
温慈墨又仔细看了看他们的穿着打扮,这才发现,眼下这些正在欢呼的,应该是金州里最穷的人,因为哪怕是在如此寒冷的冬天,他们的身上也不过是多缠了几件单薄肮脏的夏装,勉强御寒罢了。
他们的脚面黢黑,上面满是冻疮,有不少已经在破溃流脓了,可他们却仿佛感觉不到似的,脸上洋溢着割裂的笑容。
这些穷苦人着魔一般把手抓向被驮起来的神像,如果能侥幸摸到神像身上的某个部位,他们就会激动地把手缩回来,虔诚的亲吻着自己的手背,有些人甚至还会流下激动的泪水。
街上除了挤在一起的信众,最多的就是形态各异的庞大神像了,有四个头的,有八条手的,甚至还有的根本就不是人形,只有三个狰狞的蛇头从华服中伸出来,对着下面狂热的人群,吐着他们血红的信子。
最高处,是一尊尊藐视着众生的神像,中间,是一群群痴狂的信众,而最下面,是一双双破溃渗血的脚。
温慈墨无法遏制自己心中的诘问,这些高高在上的神灵,真的能看到最底层人们的苦难吗?
祁顺在前面开道,温慈墨推着轮椅,把庄引鹤护在身前,三个人顺着人流,艰难的往前走着。
突然,温慈墨在一众压迫感极强的神像中,发现了一个异类,那个被信众高高抬起来的,居然是一名十分瘦弱的小女孩。
她的脸上也跟泥塑神像一样,被画上了浓重的油彩,但是却仍旧遮不住她灰败的面色。她瘦小的身体被塞到了完全不相匹配的庞大华服里,气息奄奄的躺在佛龛上,麻木的看着脚下狂热的信众。
那华服的下摆极大,沉重的往后坠着,还有一堆金州人在后面疯狂的拽着那衣摆。
这华服在身后受力,前面难免就绷的死紧,两相角力之下,就越发凸显出了那女孩大的可怕的肚子。
她的脸颊真的太瘦了,松弛干瘪的皮肉挂在骨头上,堆出了不少皱纹,以至于温慈墨一眼望去,甚至能从她尚且稚嫩的五官中分辨出一些与年纪不符的迟暮之色来。
突然,她浑浊的眼珠隔着缎带,在一群痴迷狂热的信众中,对上了温慈墨的目光。
而此时的小公子并不知道,他看着那女孩的神色中,满是悲悯。
温慈墨突然反应过来,这女孩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病了,而这种病,温慈墨在哑巴的医书上就曾读到过。
病患的肚子里全是腹水,所以看上去就像是怀孕了一般,可巨量的水分压迫着内脏和脊椎,会让人连坐都坐不起来。胃部都被挤变形了,自然也是吃不下饭的,必须先把腹水先抽出来,这人才能有条活路。
可看这些人对这女孩痴迷的样子,又怎么会有人想到要为她治病。
“在金州的信仰中,有一位劳什子的神,据说只需要聆听信众的祈祷,就能孕育出子嗣来。”似乎是看出了温慈墨的困惑,庄引鹤给他解释道,“这女孩病了之后肚子就越发大了起来,估计是被父母误认为是在没有接触男人的情况下怀孕了,他们不懂,只以为这是神降的象征,她这才被这些人当成真神给供奉了起来。”
温慈墨看着前赴后继只为去抓那孩子衣摆的人群,一时哑然,那句“荒唐”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来。
可很快,他就顾不得这些了,因为在那群欢闹的人潮中,有人注意到了他们三个。
一群痴迷的信众紧盯着他们一行人,交头接耳的,温慈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是皱紧了眉头,把庄引鹤护了起来。
祁顺也停下了脚步,右手威胁地摁在刀柄上。
那群人又窃窃私语了一会,然后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这群人对着庄引鹤,纳头便拜。
温慈墨一点都不想让庄引鹤摊上这要命的玩意,直接顶到了庄引鹤的身前,他反手抽出雪亮的刀身,直接抵在了最前面那个信众的脖子上。
可那疯疯癫癫的人哪在乎这些,看他那不管不顾的样子,居然有直接撞到刀上的打算。